講經台上,香将燃盡,僧人還在講着,可惜的是,那受點撥的殺人魔頭哪有半分“悔改”之色,再精深的佛法于此刻都格外蒼白無力。
不知是慌張是害怕,僧人講着講着就講串了:“譬如暗中寶,無燈不可見;佛法無人說,雖慧莫能了,生死不過表象,善因能得善果……[1]”
這俨然不是該跟兇徒講的經,反而像是寬慰自己,又或安慰堂中和他一樣待宰的“羊羔”,教他們看淡生死,積德行善之人必不會被上天辜負。
“阿彌陀佛。”圓智住持念了一聲佛号,妙覺已經盡力,就算今日身死,也是緣法到了。
衆人神情絕望。
"生死涅槃,同于空花。[2]"妙覺還是說着,不緊不慢。
兇徒們大笑聲在經堂回響,香客絕望,火星子在香骨上明滅。
“時辰差不多咯。”頭領含笑。
縣主神情絕望。
僧人不見急色:“貧僧還有最後一講,若施主依從,必能斷絕殺戮心腸。”
“你不會想讓我自戕吧?”
“自然不是。”
“那說來聽聽。”
妙覺自袖中取出一丸丹藥,道:“此丹名為‘結善果’,方才所言向善之道不過積累,此丹則為點化之用,施主隻要吃下,心中自有佛性,絕不會再執迷屠戮。”
他将丹藥遞過去。
……
滿室的靜默來得突然,而後響起零星的幾聲笑,顯得更為諷刺。
“噗——”
沈幼漓捂住嘴,周氏和洛明香面面相觑。
頭領也愣住,随即惱羞成怒,舉起大刀:“你敢戲弄老子!”
“施主不信?”
頭領見他還要忽悠,更加目露兇相,身旁瘦長臉的軍師開口:“老大,這藥必定有毒!吃了反受他要挾!”
“廢話!老子自己看不出來?”
妙覺搖頭:“此藥無毒,不過是寺中無垢泉和幾味藥草提煉的藥引,隻要施主吃下,貧僧不止交出縣主,還會保你取下鄭王的項上人頭。”
他還在說殺鄭王之事。
此刻的妙覺不像和尚,反像賭場上的賭徒,不斷加碼,隻為逼對手上賭桌。
答他的還是那把貼面的大刀,頭領睥睨道:“我聽聞出家人不打诳語,這種瘋話你也說得出來,當老子三歲小孩?”
“并非瘋話,若施主吃了這藥還想殺人,是貧僧修行不夠,若不能為施主辦到,自甘下地獄,若施主吃下之後不想殺人了,那就是貧僧經文起效,還請施主速速離去。”
香已燃盡,星火黯淡。
難題被妙覺抛了回去。
可惜,眼前危局不是詭辯就能逃脫,這裡誰掌刀,誰話事。
“老子隻聽你講經,可沒說要吃什麼老鼠屎!你既然講不消老子的殺心,就乖乖受死!”
頭領的大刀就此該揮下。
然而紋絲未動。
妙覺扣住刀刃:“貧僧此舉是為漠林牙軍報仇,施主反急于讓漠林分崩瓦解,這是為何?”
“你什麼意思?”
沒人看到頭領瞳孔細微的震顫,不是因為僧人的話,他也不願再給僧人說話的機會,隻是自己的刀——
一時無法從和尚手裡提起!
那隻挂着佛珠的手像白玉雕就的藤蔓,和刀死死長在了一起,鮮血從掌心滑落下手腕,打濕袖擺。
瑞昭縣主偷看到一眼,本就洶湧的淚眼更紅。
刀貼着妙覺的臉,不免看到他的眼眸,似化就兩眼幽深黑潭,心神不甯之人咋一撞上,墜溺其中,目眩神迷。
妙覺道:“曾經稱得上忠貞悍勇的漠林牙軍淪落到今日境地,一切禍首不是施主嗎?”
“你、在、胡、說、什、麼!”
“施主明知打仗會有死傷,當年卻和叛軍勾結,拒不受降,讓這些雍朝将士和自己人刀劍相向,既不受降,迎戰竟也不上心,為何故意引同袍至絕境,一敗塗地,輸到這個份上,主将本就該負首責。”
“少在這裡挑撥離間,當日情形你一無所知!我們漠林豪傑都是生死兄弟,同進同退,此仇非報不可!”
頭領這些話已經不是對妙覺說的,而是說給身後的弟兄聽。
如果可以,他隻想削掉妙覺的舌頭。
可刀,還是拔不動啊!
“那為何你所行之舉,恰好一步步将漠林牙軍推入絕路,讓這些有家有子的好漢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若真為了報仇,更該找你這個帶着他們誤入歧途的匪首,一敗塗地的敗将,如今又拿同袍填命,盲目犧牲的窮徒,從古至今,未有向女眷尋仇的道理。”
掌心的血更洶湧,妙覺字字誅心。
“貧僧想問,施主真想為同袍報仇,還是早就受誰指使,要為西川節度使拔掉這顆釘子,抑或——”
“好一張利嘴,你們這些和尚講經不行,扣帽子倒是一個比一個準。”頭領震怒。
可他打斷得太晚,其他兇徒聽到已是勃然色變。
“你們是瘋了!聽不出他在挑撥離間!”
他回頭吼了一句,才讓手下定下神來。
沈幼漓歎了一口氣,什麼大乘佛法小乘佛法,确實度不了人,挑撥離間才行。
那把大刀終于從妙覺手中拔出,頭領毫不留情再次斬下。
與此同時,守在殿門口的兇徒急呼:“有救兵!”
救兵!頭領怒喝:“你在拖延時間!”
“施主不也一樣。”
雙方目的皆已達到。
多說無用,救兵出現,情勢立刻出現了逆轉。
可救兵在大殿之外,大刀在咫尺之間,瑞昭縣主還是要死!
“全都給我過來,先殺了這兩個人!”
就算救兵來了,先變成血肉的也是瑞昭縣主和這個和尚!
時機不夠,兇徒放棄了堂中百姓,一齊朝講經台湧去。
“活捉,捉不到再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