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漓将簽筒跌落,兩個人的手便碰到,視線也撞在一起。
這一次,她并不冷漠,而是饒有興緻。
沈幼漓也期盼從洛明瑢的眼神裡看到點什麼,驚訝可以,厭惡也可以,隻要心念在動,總能讓她找到縫隙來。
她滿腹算計,期盼找出洛明瑢的弱點,知道他的所思、所欲、所恨,才好對他下手。
她太用心,湊得很近,隻看得到那雙冷青色的瞳仁上濃下淡,像深秋日出之前的寒天,空得連飛鳥都不經過。
沈幼漓後知後覺,她撞上了一塊啃不下的硬骨頭。
可為了洛家的香火,她的一萬兩,沈幼漓隻能硬着頭皮上。
記憶逢此就變得混亂,比被追殺還讓沈幼漓慌不擇路。
她隻記得,自己無所不用其極地接近洛明瑢,百般糾纏,縱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魄力,沈幼漓也确實厭惡自己的做派。
越明白洛明瑢是怎樣向佛的一個人,沈幼漓越清楚自己手段下作。
那些不算體面的記憶都與佛堂寺廟有關。
與洛明瑢的頭一遭,他不甚清醒,将她按在蒲團之上。
僧衣蓋住了石榴裙,肩背讓燭火照出一片暖,沈幼漓掐住蒲團邊緣的手用力到泛白,不讓自己去阻止身後之人,一陣讓她毛骨悚然的試探,而後——
是難以想象的銳利辛辣,厲痛逼她仰起脖頸,逼出眼淚,像一株青竹被積雪壓得彎到低無可低,而後崩斷出無數竹絲紮進血肉裡。
這一點也不好受。
原來斬岸堙溪,拓道開疆是這樣一種滋味,痛得沈幼漓竟有一絲後悔,何必走到這一步。
長明燈在眼前忽遠忽近,沈幼漓始終睜着蓄淚的眼睛,死死望着。
久而久之,她愈發惡心香燭紙錢的味道。
一逢有孕,沈幼漓立刻跑下山去,生下了女兒釉兒。
洛家對這個結果不滿意,本以為解脫的她又回山中别院,日日再去叩感雲寺山門,千方百計又懷上第二次,這回總算圓了洛家期盼。
說來……她的任務已經完成,早該離開洛家。
可幾番孤月,屢變星霜,七年裡太長,人心、牽絆都變得複雜,在四年前她就該離開,偏偏覺得自己還有時間,想着好歹陪釉兒丕兒長大……
“施主。”
守在山門的知客僧喊了一聲。
萬千霏思攏回匣中,沈幼漓回神,問道:“講經會如何了?”
幾年未上山,知客僧也早換了人。
僧人合掌道:“女施主來晚了,講經會怕是快結束了。”
她滿意地點點頭。
穿過四天王殿,從左側回廊繞過大雄寶殿,左起第一間偏殿就是講經堂,沈幼漓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
在門口卻被攔住。
年輕和尚面容青澀:“住持正在裡頭講經,為防驚擾其他香客,還請施主随貧僧悄悄進去。”
“好。”
沈幼漓随和尚在旁邊經幡之後穿梭,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和尚一路伸頭看去,為難道:“施主來得太遲,”
“不必了,我就坐那吧。”她指了指周氏身側的位置,那空位顯然是留給她的。
“那可不成,那是洛家的位置。”
“都這個時辰了還空着,當是不會來人,你們出家之人不是講究衆生平等,怎麼一個座兒還分高低貴賤?”
“施主說笑了,不說寺裡香火銀子就是一大進項,就是官家都有僧錄司衙門,哪裡就能真不論出身,朱衣白衣雜坐,那會惹貴人生氣的。”
沈幼漓抱臂點頭,“小師父說得甚是,信女拜服。”
和尚讪讪,也不想管她:“有因必有果,施主是自己來遲,可見其心不誠,不如就站在這兒聽吧。”
說完就走了。
看來禅月寺也不是人人都修行到家了……沈幼漓施施然走出經幡,坐在了周氏身邊。
她才剛坐下,質問就來了:“你怎麼現在才來?”
大姑子洛明香精心描畫的眼睛總斜着看人,見沈幼漓姗姗來遲,比自己少受許多折磨,頗感不悅。
沈幼漓敷衍道:“頭疼,耽擱了。”
而沈幼漓的婆婆,大夫人周氏隻是看了她一眼,重新閉目禮佛。
這在沈幼漓的意料之中,她這婆婆曆來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人物,知道她裝病不肯來也懶得管,就算不來也不關她的事。
總歸生下丕兒之後,沈幼漓隻要不鬧事,愛怎麼樣怎麼樣,不值得她費半點心思。
沈幼漓滿不在乎,周氏也輕輕放下,洛明香翻了個白眼,暗自将賬記下。
“看到沒,這遭鄭王女兒也來了,就坐在最前邊。”洛明香不知怎的,起了談興。
沈幼漓看過去,目光掃過時有微微停頓。
講經台上正中間蒲團上坐着的是禅月寺的住持智圓禅師,其餘弟子侍坐在一旁,縣主在瑜南城這個地方地位超然,座次擺在最前邊,旁邊陪着郡守夫人。
而與她相隔而坐僧人褒衣博帶,寶相莊嚴,低垂的眉間不染半分塵俗之氣。
沈幼漓輕嗤一聲,移開視線。
洛明香開始喋喋不休:“這位縣主是鄭王的女兒,鄭王本是節度使……不,原還不是節度使,隻是河東手下牙軍,若不是原節度使急病去世,又恰逢十七年前先帝被叛軍圍困涼州,鄭王怎麼有機會越過節度使親子,臨危受命救先帝聖駕,就這,勤王主力也不是他,而是拼死的朔方軍,
朔方軍和叛軍幾乎同歸于盡,河東軍才趕到收拾殘局,還厚顔迫先帝下旨封王,哼,撿漏撿得跟蝗蟲投胎一般,不過封王是先帝之言,雍都的聖人根本不屑他那所謂的軍功,封王就是打發鄭王,這縣主封得也是勉強,
真是時運到了,擋也擋不住,這縣主也是,派頭真是越擺越大,都忘記自己是武夫女兒的時候了吧。”
她不喜歡沈幼漓,但談興一起,哪還管旁邊坐的是什麼人,非把心裡那點不平發洩出來。
沈幼漓懶得接她的話,直腹诽這智圓禅師年紀真是大了,嘴巴也松,早該結束的講經會被他拖拉得無比冗長。
她一個哈欠還沒打出來,一物流星一般被抛進殿中,滾到講經台上。
智圓禅師離得最近,待看清是什麼,面色乍變,看向殿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