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叔,他在父親那裡。”範衡走過去撿起了冬青葉道,飛葉摘花,是範源讓他去父親庭院的特殊暗号,想必是浣柳派和巫山派那邊有新的進展,于是範衡便拉着牧溪去了範思的院落。
範衡跟牧溪進客廳時,範源和範思二人正在下棋,看到範衡帶着牧溪來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接着便默契地同時示意範衡和牧溪入座。
“柳五郎的生死确認,浣柳派“逆生”的來源,我來安排。”範思率先開口,“浣柳派雖然是小幫,但逆生不容小觑,此事隻可徐徐圖之,萬一打草驚蛇,背後的勢力難保不會狗急跳牆,讓這種東西在江湖上泛濫起來。”
“巫山派今天剛送來的。”範源面色凝重交給範衡一張字條。
“委托撤回!”範衡不可思議地念出字條内容,“開什麼玩笑,他把玄鸮堂當什麼了!菜市場嗎?”這可是刺殺委托,柳五郎的腦袋可能都被砍下來了。行事如此反複無常,上一世巫山派被血洗看來是純屬自取滅亡。
“我已經傳下話去,”範源道,“以後玄鸮堂不會再接手巫山派的生意,至于這次,下午我親自去會會巫信禮,看着這事該怎麼收場。”
“也許是巫山派的人察覺出什麼,”範思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浣柳派兩件殺器,心花怒放镖和春宵散,衆多武林人士雖然不齒,可說到底隻是造型稀奇古怪的暗器和強力點的媚藥,掀不起什麼風浪,可要是他們真有逆生,那就不一樣了。”
範衡也輕嗯一聲表示贊同,逆生這藥物簡直是為亡命之徒量身定制的,徹底抹除人對痛覺的感知,同時無限放大人在聞到血腥味時産生的愉悅感。越是殘酷的殺戮場,逆生對人武學潛能的激發程度越是登峰造極。隻可惜,隻要服用了逆生的人,無一例外,都會在服用一百天之後渾身奇癢難忍,因為痛覺消失和對血腥味的敏感,他們會在将自己撓的體無完膚之後,用盡一切手段将自己地血液一點一點放幹,死狀凄慘。
範思問牧溪那天晚上有幾個這樣的人,牧溪略一思索,回答說:“至少七個,隻是我遇到的。”牧溪永遠也忘不了他把刀刺進浣柳派守衛胸膛時他們臉上的表情,簡直像是饑渴了十幾天忽然看到獵物的猛獸一樣。逆生,果然是對他人生命最大的忤逆和亵渎。
“幸虧是牧溪,”範源忿忿道,“别人的話早死了。”玄鸮堂高手不少,可論起手段技巧,也就阿一,牧溪,流霜和兀鹫這四個夜枭頭目能拿得出手。要是因為巫山派這份随時撤回的委托,搭上夜枭首領的性命,那這筆生意簡直就是血本無歸。
“喂,”範源敲了敲範衡靠着的椅背,“從進門開始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什麼重大發現嗎?”
範衡正在努力回想上一世關于浣柳派失蹤和巫山派被血洗的有關線索。最後能想起來的隻是幾句詭異零碎的講話傳言,巫山派死于滄海首領化作的厲鬼作祟,這也難怪,畢竟當年滄海被徹底毀滅前,巫山派掌門親自取了滄海首領的首級。至于浣柳派,則直接以滄海分部舊址為老巢建立的新幫派,滄海首領要是化為厲鬼,自然也不會饒過他。可厲鬼作祟這種事,上一世範衡就不以為然,肯定有人假托厲鬼之名,趁那時候江湖紛亂之際解決了兩個幫派,隻可惜上一世範衡那時候剛成為玄鸮堂首領,忙于重啟玄鸮堂事務和尋找殺害範源的兇手,至于其他,就無暇顧及了。不過這傳言至少證明巫山派和浣柳派确實跟滄海或者逆生有糾葛,是卸磨殺驢還是殃及池魚倒是另說。
滄海,這個已經被剿殺的連渣都不剩的組織,哪怕是上一世,充其量就是厲鬼作祟的傳言,根本沒有要複活的意思,就連逆生也如昙花一現般忽然消失,難道上一世二叔的死,會跟這種虛無缥缈的組織有關?
“逆生……”範衡将半邊身子斜靠在椅子扶手上,“這可是當年滄海的寶貝,自從滄海被朝廷和江湖勢力聯合剿滅後,就徹底在世間銷聲匿迹,如今跟滄海脫不了關系的逆生再次出現,要是傳揚開來,勢必要挑起紛争。”上一世就是因為一具死于逆生的屍體堂而皇之出現在臨安最繁華的街道上,引起了江湖各各門派之間相互猜疑和明争暗鬥。如今看來,逆生的真正出現的時機還要更早。
“至少浣柳派現在還想将這件事瞞下去。”範源道,“估計他們也知道,以江湖人士對滄海的仇恨,要是發現他們居然暗藏滄海遺物,絕對要将他們生吞活剝了。”
“或許他們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範思接話道,“一個能夠讓他們趁亂攫取最大利益的時機,不管浣柳派的逆生出自何人手筆,那人絕對是唯恐江湖不亂的瘋子,我會派人去調查浣柳派和巫山派,争取在他們幹出更瘋狂的事情之前就滅了他們。”
“要我出手嗎?”範衡躍躍欲試,反正巫山派和浣柳派還有不到一年的活頭,他倒是不介意提前送他們一程,免得逆生在武林泛濫,讓原來的江湖俠客居然淪為被毒藥裹挾的行屍走肉。
範思搖頭回絕了範衡,至少現在不需要這個殺神出手,要是能夠找出浣柳派私藏逆生的切實證據,江湖上有的是人想讓浣柳派死。範思猶豫了一會兒,最終讓冬至和大寒分别去浣柳派和巫山派去打探消息,思源山莊從立春到大寒二十四位家丁。冬至和大寒調查能力是最強的,等他們查清楚再決定怎麼處理這倆門派。
“我下午約巫信禮在明月樓見面,除了撤銷任務,還有巫山派的那塊同天符,我的手下在城外寺廟盯了一晚上也沒有發現有人過去,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鬼,”範源道,“衡兒,未時老地方,你也一起看看巫信禮到底要搞什麼名堂。”範衡點頭表示明白,看範源這個架勢,是要跟父親單獨聊聊,他也識趣地拉着牧溪離開。
回到範衡的庭院,管家秦卿還在差使着雜役往牧溪的房間搬東西,看到範衡回來,還信心滿滿打着保票:“二公子放心,已經快要收拾好了,下午就能住!”
範衡又氣又無奈地轉過身去不再看這個精明能幹的秦管家,将一錠碎銀放在石桌上,甩下句請大家喝酒便帶着牧溪回到書房。
“滄海……”牧溪看着在書架上翻找的範衡問道,“到底是怎麼個來曆?我隻知道這個教派在二十年前就被朝廷和武林聯合剿殺,它到底幹了什麼事情,怎麼現在的江湖對他都諱莫如深呢?”滄海,他在當底層殺手的時候隻是聽到零星的傳言,近乎妖魔化的傳說,之前有人為了博人眼球,宣揚自己是滄海的傳人,結果當天晚上,光是玄鸮堂,就受到上百份的刺殺任務,目标全是這個人,可見人們對滄海的深惡痛絕。
範衡停下翻找書本的動作,随手拿了手邊的一本琴譜放在桌上,這件事怨不得牧溪不知道,已經消失那麼久的組織,沒必要考究它的來曆。于是,範衡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訴了牧溪。
五十多年前,先帝曾以厚祿為利,親自在江湖上聘請了諸多能人異士,建立了名為滄海的組織,一是為了時刻掌握江湖的動向,避免武林的恩怨紛争讓官府威嚴都形同虛設,二則是為了監視朝堂群臣,如有必要,對于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可以先斬後奏。
在滄海首領的努力下,這個組織僅用了三年便得到了先帝的信任,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隻要看見滄海的人,不管是誰都要小心的陪着笑臉,沒人敢得罪這些聖意的代行者。
那時候的人們,對滄海怕極恨極,卻又無比憧憬着加入這個高高在上的群體,為此,他們甚至不惜獻上自己的一切,來換取一份滄海的邀請函,正因如此,滄海的勢力也越來越大,當先帝察覺的時候,滄海已經由隐藏在暗處的毒蛇變成盤踞在金錢與權力之上的巨蟒了。
“先帝是不會允許這種龐然大物橫行人間的。”對于滄海,牧溪知之甚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麼詳細的解釋,僅僅幾十年時間,一個叱詫風雲的組織就變成了煙塵般飄渺的東西了。
“帝王震怒,必然血流千裡,從滄海首領到組織端茶送水的奴才,一個不留。” 範衡怅然地笑了笑,“朝廷上殺了多少我不清楚,但是光是江湖勢力聯合剿殺的滄海餘孽,刺殺名單就摞得老高,二叔在那時候可出過不少力。”
牧溪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這事是真的,那砍掉的人頭可是會将汴河都堵塞的,玄鸮堂的第一刺客組織之名,恐怕就是在那時候傳出來的。
“怪不得江湖上的人這麼忌諱滄海,一旦這種東西死灰複燃,第一個清算的就是曾經對他們趕盡殺絕的整個武林。”牧溪恍然,可忽然轉念一想,滄海的遺物逆生重現江湖,這對曾經參與屠殺滄海餘孽的武林人士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
“先看看巫信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吧,”範衡随意翻着琴譜,“忽然緊急通知玄鸮堂撤銷任務,想必巫山派那邊也聽到了什麼風聲。”
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在牧溪桌前的筆架上,連續幾日奔波的疲累好像忽然又回到了牧溪身上,從浣柳派的柳五郎到滄海的逆生,都是他不可掌控的迷局。牧溪看向範衡,隻見範衡從容不迫的對照琴譜試着彈出上面的曲子,寥寥幾個音節,牧溪就認出了範衡所彈的曲子,高山流水。得益于範衡的琴音,牧溪略顯焦躁的心情暫時平複下來,既然無法掌控,便順其為之,這次任務結果無論無何對他而言都已經結束了,肩上的傷口又在疼痛,牧溪暗中碰了碰,還好沒有滲血,琴聲音律驟變,再次轉為秋水,牧溪目光落在範衡撥弄琴弦的手指上。
沒有女子能拒絕思源山莊範衡的求愛。
牧溪忽然想起了不知是誰說過的這句話,牧溪看着範衡蒼白細瘦的手腕發起了呆,沒有……嗎?
“牧溪?”範衡停下手中的動作,從剛才起他就注意到牧溪臉色難看,他肩上的心花怒放镖中的時間太長,創口也會比尋常的大,疼痛幾乎無法避免,于是就想起身看看牧溪的傷勢。
牧溪擡眼正好撞進範衡的視線,漂亮的琥珀色,像藏在金沙河底的碎金,直視的話絕對會連魂魄都被吸走的。
“屬下失态了。”
牧溪看到範衡像自己走來,逃也般躲避着範衡困惑的目光,見範衡一直盯着自己受傷的左肩看,便明白了範衡是在擔心他的傷勢,急忙強調自己現在沒事,範衡才轉身繼續坐回琴台旁。
沒一會兒,範衡起身,時候不早了,也該去明月樓見見巫信禮了。
“走,我請你去明月樓看我吃酒。”
“為什麼是看你吃酒?”牧溪疑惑。
“傷員隻準吃菜喝湯,禁酒。”範衡在海棠樹下笑得燦爛又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