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昏迷後,厘追又接連兩月不見身影,季蔚白知道,府院之外,西黍遠沒有表面那般太平。
府中下人說,厘追忙于朝政,夜宿宮中。可季蔚白卻知,每至深夜,總有一縷清冽的梅香悄然漫入屋内,無聲地安撫着他腹中的孩子。
但他從未點破。
屋外風雪又至,季蔚白倚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隆起的腹部。
心中升起隐隐的希冀。
再有幾月,這裡就會誕生一個新的生命。
年關将至,西黍朝局驟變。
皇帝突然退位,厘追繼位,成了新帝。
消息傳來時,季蔚白正喝着安胎藥,聞言手指微頓,藥汁濺在袖口。
他早知厘追野心勃勃,卻未料他竟真能颠覆朝堂。
更讓他意外的是,厘追竟将他往年整理的《乾綱弊案錄》公之于衆。那上面記錄着權貴欺壓中庸與坤澤的罪證,卻因權勢滔天,始終無人敢動。
如今,厘追以雷霆手段清算舊案,朝野震動。
那些纏繞他的心緒愈加說不清,道不明。
翌日午後,季蔚白靠在軟榻上小憩,忽覺腹中一動。
霎時怔住,尚未回神,季蔚白便見厘追不知何時站在了榻邊,目光落在他的腹部,眼底有掩不住的期待。
“他,動了嗎?”
厘追将手爐塞到季蔚白手裡,在他身前蹲下。
季蔚白别開眼,冷淡道:“沒有。”
厘追笑了笑,也不拆穿,隻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上去,低聲道:“不動也好,少折騰你。”
話音未落,掌心下突然傳來輕微的踢動。
厘追渾身一僵,眼底驟然泛紅。
胎兒好似感受到了父親的信香,很快又平靜下來。
無意間瞥見厘追眼下烏青,季蔚白呼吸一沉。
“兄長,不問我這兩月做了什麼麼?”
季蔚白不加理會。
厘追垂眸一笑,道:“但兄長應該知道。”
季蔚白聽來,厘追嗓音平淡,恍若所談不過是平常小事。
可哪能呢。
西黍積弊已久,官位壟斷,乾元欺壓坤澤與中庸,即便皇帝勤政,卻也難以革新。
而厘追借季蔚白孕事和記錄權貴惡行卻未被懲處的證據公然揭開乾元罪行,引發民憤。
後又聯合朝中清流與軍中将領,手段狠辣,迫使皇帝退位。
新帝登基,改國号為“熙”,廢《乾綱坤儀律》,中庸與坤澤可不受限制,入朝為官。
厘追将他所想,都一一實現了捧至他面前。
季蔚白微微擡起頭,眼眶發酸。
“還有一事,我早該向兄長坦白。”
季蔚白的手指倏地收緊。
他望着眼前的人,覺得異常陌生。
東虞亡國太子,百裡染。
那個曾在史書上讀過、在朝堂傳聞裡聽過的名字,如今竟從眼前人的唇間吐出,輕飄飄的,卻如驚雷炸在耳畔。
所以那夜雪地裡奄奄一息的少年,不是被追殺的尋常乾元,而是一個亡國的儲君,在生死邊緣掙紮時,被他陰差陽錯地撿了回去。
季蔚白喉嚨發緊,聲音低啞:“所以,你接近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今日?”
“不是。”
厘追,不,百裡染搖頭,目光沉靜地望向他。
“那夜之前,我從未想過會遇見你。”
百裡染嗓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服了斂息丹,腺體上的傷也是真的。若非你救我,我活不到今日。”
季蔚白胸口起伏。
他恨這人隐瞞身份,恨他颠覆朝堂,恨他将自己蒙在鼓裡這麼久——可偏偏,他又比誰都清楚,如今的西黍朝堂腐朽到了何種地步。那些被《乾綱弊案錄》揭發的罪證,樁樁件件,皆是他親手所記。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這些沉疴被鏟除的一日。
可百裡染做到了。
季蔚白閉了閉眼,聲音沙啞:“你既早有計劃,為何還要留我在身邊?”
百裡染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腹部。
“若我說,起初是為了利用你,你信嗎?”
季蔚白渾身一僵。
“可後來, ”百裡染低笑一聲,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後來我發現,我舍不得。”
掌心溫熱,隔着衣料,百裡染也能感受到胎兒的輕微動靜。
“兄長,我這一生,算計過許多人,可唯獨對你……”
頓了頓,百裡染繼續,“我甯願你恨我,也不想再騙你。”
季蔚白呼吸一滞。
良久,他緩緩擡起眼,看向百裡染:
“你如今坦白,是覺得我别無選擇,隻能留在你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