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弓,夜無眠。大風吹過,窗扉間便嗚嗚作響。前幾日陰雨連綿,大軍入了都護府後,才逢着無雲之日。眼下剛上了戰場,可偏又起了風。
嚴秀推門而入時,便見沈行舟站在青花纏枝香爐前,倒了焚香,正端詳着縷縷煙霧,眉目分明。
“主子,大軍已奔赴前線,太子催促你即刻前往。”嚴秀躬身奉了茶,俯身開口。
“這天目雲霧茶葉質肥厚,色澤綠潤,湯色明淨,都說這天目青頂頭茶之香遠勝龍井,如此品來,當真是名不虛傳,你說是不是?”沈行舟接過茶碗,卻未接他的話。他的手指捏着青瓷冰紋盞蓋兒,緩緩撥着漂浮的茶葉,飄飄悠悠的香氣撲鼻。
“主子,此次籌謀能成着實不易…”嚴秀見沈行舟仍一意孤行,想擺明利害勸誡主上以大局為重。
“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沈行舟打斷了他,将茶碗兒重重放在托盤上,瓷具間碰撞的清脆聲已顯了他的怒意。
嚴秀自知多言,他也知道主子為何不顧大局,執意留在城中,無非是因為那個女子。若非情況實在緊急,他也絕不會忤逆主子。隻是此事已是主子花費多年時間籌謀,他絕不能讓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至主子大計敗于垂成。
沈行舟繞過玉刻湖光山色屏風,隔着床幔看着隐隐約約的人影。嚴秀說的沒錯,他已不能再拖了,再拖,他此生所願就要付之東流了。
倘使他孑然一身也就罷了。
隻是箭已上弦,若是他不發,數人的腦袋便要同他一起落地了。
他緩緩踱着步,掀了幔簾兒。徐君月雙目緊閉,雖是恢複了些血色,但臉色依舊難看。他伸了手,輕輕握住她探出被衾間的手,十指尖尖。
“眼下戰事吃緊,我必須要赴前線了。”沈行舟再三猶豫,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一樣,聲音喑啞。他退了退身子,蹲了下來,拇指無所适從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這些時日徐君月的狀況的确不好,時不時發熱,夜間也總是被夢魇着,袂雲汗雨,總要有人在旁邊兒說話才能緩過去。
雖都是一些不起眼兒的小事,可旁的人來,他總是一百個不放心。
春夜闌,春恨切,花外子規啼月。
“咳咳。”床上人突然咳了兩聲,緊随着便是倒抽一口氣。
沈行舟眉宇凝固,眼波流轉,雙唇微微發抖,瞠目望着榻上人的一舉一動,驟然間連呼吸都忘了。
“沈郎。”徐君月又咳了兩聲,她張了張嘴,喚了一聲,用盡力也才将這兩個字從牙關裡遞出來。她撐開眼,便見身側的人,一襲光明金甲着身。
“你,你醒了?我,去傳醫官。”喜從天降,沈行舟一時間都未轉圜過來,手足無措,話語哽咽,斷斷續續。
徐君月見他這副模樣,輕笑了出來,她攥緊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走。她清了清嗓,不小心扯到傷口,眉頭驟然一聚。
“是不是傷口疼?”沈行舟見狀,心亂如麻,立馬又回了身,關切地問。
徐君月搖了搖頭,她看着他的明眸,擡了手,指尖撫過他皺起的眉心,輕聲道:“不好看。”
她肌膚微涼,卻不知為何所點過的地方像着了火般灼燙。沈行舟頓覺身體發熱,适時拉開了距離,“我去喊醫官給你換藥。”
“沈郎,我要你。”徐君月依舊未松手。若是旁的時候,她是斷然講不出這般赧然的話。
隻是,她這些時日在混沌中猶如被大浪卷進河裡,浪頭下來,她便被砸進水裡,五髒六腑都被擠壓着,喘不上氣。過去的一幕幕,像是走馬燈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經曆着。
可每次,每次她覺得她就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總會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喊着什麼。
直到最後一次,她聽清了,那人喊的是她的名字。
猛然間,她認清了什麼,認清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他,為何會奮不顧身擋在他前面,為何他讓她留下她心中毫無怨非。
人在瀕死一刻,心裡便似明鏡兒一般,自己心中所想到底為何,再清楚不過了。
她想要他。
檐下籠鳥啼鳴,春風吹皺池中水。
沈行舟将徐君月扶了起來,手指撥開她的發絲,露出潔白光滑的頸肩。膚如凝脂,領如蝤蛴。
之前礙于男女有别,縱使她穿着诃子,沈行舟也從未擅自給她換過藥,都是傳了醫官來。
燈火悠悠,借着光,沈行舟慢慢解開斜系在頸間的藥布,一圈兒又一圈兒,她的肌膚随着手上的動作逐漸露了出來。
順着後頸目光下移,入目的竟是斑駁的疤痕,一道又一道,長的約有三寸。日積月累,新疤蓋舊疤,看過去觸目驚心,他擡手輕輕觸了觸,明明已是舊傷,可不知為何,他還是怕弄疼她。
“這些傷?”沈行舟喉頭一緊。
“昔年舊傷罷了。”徐君月低着頭喃喃道。後背這些傷,無非就是之前替陸雲起行事時所留,她甚至已經不記得是何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