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要花上好大一番功夫,才能讓他們接受被分到我這裡、而不是業績更好的一組的事實。但真實情況是,我隻是稍稍提起這是周棠本人做的決定,就足以讓他們滿腹怨氣、卻又帶着副自認倒黴的表情,跟我到會議室開會。
怎麼能有這麼快建立威信、又同時被這麼多人讨厭的領導呢?雖然我本人大概算是被親和力給害了的一類,也不得不為走向另一個過度極端的周棠感到有點可悲。
“事先聲明我不是針對你啊,組長。”
說話的是一個原本就在三組的成員。可能因為平時就私下抱怨過不少次業績不好想要離職,在這種時候居然成了第一個站出來的人。
“我就是想不通,幹嘛非要多此一舉搞什麼方案競賽。反正咱們從來也沒赢過一組,還不如幹脆點兒,趁早拿遣散費走人算了。”
——太多的失敗有時候非但不能讓人燃起鬥志,反而會打消人的戰意。就像現在這樣。
在場的其他人雖然沒吭聲,但明顯有不少都流露出贊同的神色。
如果所有人都認為自己不可能赢,那麼這場比賽就不會有另外的結果。我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說點什麼了——但恰恰有另外一個人搶了先。
“這種話,像我們這些莫名其妙被拉進三組的人還有資格說說……要是讓在三組都能業績倒數的廢物來說,真是笑掉大牙了。”
是範琪琪。
他就像我之前聽過的任何一個版本的傳言裡說的那樣,心直口快,嘴巴從不饒人。
“我當然沒什麼意見啊。自認為能力不行、想早點投降認輸的廢物能主動回家,正好省得拖我後腿——反正我也不覺得能跟這種長别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人合作愉快。”
“範琪琪,你别太嚣張了!整天罵這個罵那個,你又好到哪兒去了?你要是真那麼了不起,也不至于提出來的方案一次都沒被采納,天天當餘文峰的小助理——”
“行了!”
我聽着那邊越說越不像樣,趕緊喝住對方。
“其實你說的也沒錯,如果留下來……我确實給不了你們什麼。”
大概是我承認得太痛快,聽起來太像逐客令,反倒讓他們驚訝地看向我。
“我既沒有辦法讓IM停止裁員,也沒把握能給大家争取出什麼額外的補償。我能保證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無論大家能不能一直跟到項目最後,這份方案的主創人員名單,一定會有我們所有人的名字。”
“一個名字?……有什麼用?”
“這是你們來決定的,不是我。”我說。
“你們可以選擇早早放棄,用空出的時間盡快找個下家。但我覺得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齊心協力一起赢得比賽,讓它成為面向IM的第一份産品。
老實說,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說是在行業裡混得多出彩,但IM的份量,我想就不用再多贅述了。說得再難聽一點,這應該就是唯一一次能讓IM看到我們的機會。錯過這次,我想,我們大家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跟這樣的大企業扯上什麼關系了。”
“……”
所有人都安靜地不可思議。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向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
“我知道你們都怕輸。老實說,我也怕。可是這次,我不覺得我們沒有機會赢。
我知道我們曾經輸給過闵國強,輸給過何軍,輸給那些手裡掌握着資源、有幾十年經驗積累的人。但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長處——正是因為我們沒有資源,隻能用笨辦法一個個地跑客戶,又足夠年輕拉得下臉面,才讓我們成為和用戶接觸最多的人。
我們知道目标客戶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隻有這一點,不論是喜歡倚老賣老的一組、還是高高在上的IM,都絕對沒辦法跟我們相比。”
如果思考會發出聲音的話,我想,說不定能聽見這裡思緒沸騰出咕嘟咕嘟的氣泡聲。
我決定乘勝追擊,先從容易的人入手。
“範琪琪,你到這家公司這麼多年,闵國強從來沒讓你做過主責設計師,永遠把你當成餘文峰的Plan B……你難道就不好奇,如果是IM,到底會在你們兩個之間選擇誰?餘文峰已經到了一組,何軍一定會把設計的任務交給她;如果你肯留下,這次方案所有關于設計的事務,我都交給你全權負責。”
我相信,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設計師,一定有不輸給任何人的好勝心。
“其他人也是一樣。我不會強求你們留下來,但我歡迎你們每一個人加入這個項目。不管你們把它當作能留在這裡的資本也好、當成進入下一家公司的跳闆也罷……至少在這半個月裡,我們是一個團隊。”
說完這些,我不再開口,安靜地等待在場每一個人的抉擇。有兩三個人離開了,但大部分的人都留了下來——包括所有我精心挑選出來的、原本待在二組裡的人。
——是一個比我之前預想的要好出太多的起點。
“我好像之前有點兒小看你了,唐允。”
會議結束之後,範琪琪特意留在最後,用一種看解剖課上青蛙的眼神盯着我猛瞧。“你其實……還挺會煽動人的。”
“我能把這看做是被煽動成功的人對我的誇獎嗎?”我反問他。
範琪琪居然搖了搖頭。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走,不戰而逃可不是我的風格。不過我的确沒想到,你居然能留下這麼多人……托你的福,我這次應該能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麼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些人手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将架在桌子上的腿慢悠悠縮回去,還不忘拍拍我的肩膀。
“對了,組長,接下來的這半個月,可就要辛苦你多加加班咯?”
“……”
範琪琪嘴裡的加班的确相當真材實料——那之後的一個禮拜,我們整個小組的人幾乎沒在八點之前下過班。我因為要處理一些額外的工作,甚至會更晚一些回家。唐小寶起先還頗有微詞,後來大概是被我甯願把資料背回家也要趕工的氣勢吓到,也不再多說什麼;隻是每天訂外賣的時候記得幫我多點一份,好回來熱着吃。
這種工作節奏一直持續到方案的初稿完成之後。因為總算有了階段性成果,我在這天難得讓組裡所有人都提早一個小時下班,隻留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确認方案的時間節點。
辦公室裡久違地安靜。我其實很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隻是可惜從小就跟唐小寶分享同一個房間,後來又住校,很少有機會能有一大段時間跟自己獨處。上大學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因為隻有在那裡,我才能放心地享受一段很長時間的甯靜。隻是現在回想起來,大學四年我幾乎一直都在為了攢學費而忙忙碌碌地打工,統共也沒能去圖書館幾次。
——所以,在聽見裡間辦公室突然有動靜的時候,我其實是被吓了一跳的。
周棠顯然也沒想到這個時間公司居然還有人加班,見到我先是驚訝了一瞬,又很快地皺了下眉。
“……還不下班?”
他看了眼自己左腕上的表。我順着他的目光,瞥見造型有些别緻的方形表盤,以及鑲嵌在其間兩枚镂空對稱的萬年曆。
“我沒記錯的話,不經上級批準的加班好像不會支付工資的。當然……醫藥費也沒有。”
明明是關心下屬注意身體的話,卻非得用這麼拐彎抹角的方式别扭表達……我輕咳一聲:“有沒有工資,該幹的活兒不都堆在那裡,又不會少。再者說,加班也不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我看着周棠,意有所指:“……我現在不是就在老闆面前,表現出自己勤勞刻苦的一面了嘛。”
聽我這麼揶揄他,周棠就笑起來,有點兒無可奈何的樣子。
“好啊,既然這樣,那要不要我再給你一個在上司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待會兒賞光,一起去吃頓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