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可是。
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能解答那些疑問的機會了。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直視周棠:“我一定要有興趣嗎?”
“什麼?”
“如果你是說花費最多時間去做的事……那應該是做題。我不讨厭這件事,也不是在任何人逼迫下才做。但是,我也并不熱衷于它……隻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好什麼了。這樣,算是愛好嗎?”
不是因為喜歡,隻是擅長,所以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區裡一動不動。如果腦袋不被那些數字填滿,就會忍不住去留意其他的事。比如,唐小寶有,而我沒有的那些東西;再比如,沒人真正對我抱有期待這件事。
“……你知道這是很糟糕的回答吧?”
周棠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在片刻的沉默後開口。
“如果你想進P大的話,不使用更積極一點的答案,是通不過面試的。”
“我知道。”我說。
樂觀,開朗,外向,多才多藝……每個學校都期望能擁有這樣的人。可是即便抛開這些不談,我一樣通不過這場測試——我在做那些試卷的時候就知道。
那些卷子,每一張幾乎都是競賽級别的題目……可我隻是能回答高考模拟卷上的那些問題而已。七中沒有專門研究競賽題輔導的老師,家裡也沒有餘力給我報這種提高班。唐小寶已經快初三了,理科成績卻還是一塌糊塗,唐文成夫婦為了給他報什麼補習班已經起過不少争執;就算家裡還有餘錢,那也應該是用來給唐小寶再多報一門課。
“既然你說我們隻是‘好朋友’之間的聊天,那我應該也有提問的權利吧?我想問你,周棠——愛好很重要嗎?每個人都必須要有愛好才能生活下去嗎?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任何喜愛的事物……會顯得很奇怪嗎?”
我不知道這樣的提問到底算不算破例。但是,我并沒有被制止——在座的每一位老師都沉默着,或者說,他們也在等着聽周棠如何作答。
“我以前是學法律的。”周棠沉吟片刻,道:“後來轉專業去了金融,學到的第一課,就是資本是如何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異化成勞動工具。
我們學生裡一直流傳着句挺俗的話,叫做‘今天P大以我為榮,明天我以P大為榮’……沒說反,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事實就是,在這裡就讀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今後一輩子都摘不掉P大的光環;他們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成就,就是感謝自己高中努力了三年,好讓自己考上這所學校。
怎麼辦?哪怕高考考過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畢業後也未必就能混成人上的百分之一。要不,大家一塊收拾收拾,準備退學算了?”
我吃驚地看着他。
周棠是P大的在校生,旁邊坐着的就是四個P大的老師——他得有多麼自負,又得有多麼堅定地相信自己的觀點,才能對我這個外人說出這麼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可是,似乎是被他的氣勢所攝,我也完全忘記了這是在面試的現場、忘記幾位老師欲言又止的臉,隻聽得見周棠對我講話的聲音:
“我知道P大能給人帶來很多功利層面上的意義。你會有更好的平台、更多的機會、一份漂亮的簡曆……這些都是你的使用價值’。可是除此之外呢?除了這些能被社會認可和度量的東西,P大還能帶給你一些什麼?我認為,隻有這些剩下的東西,才能真正決定你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你問我,愛好到底有什麼意義?我隻能說,它會讓你感覺不那麼無趣——讓這個世界對你而言不無趣。就拿我來說吧,我其實很喜歡P大,因為這裡足夠開放和包容。你能在這接觸到的一切東西,隻要是能使你感到和這個世界有所連結的,哪怕隻有一點點……它都能支撐你走到更遠的地方。
我不覺得這個世界上存在沒有任何偏好的人。有些人很幸運,生下來面前被擺滿了很多東西,所以他們可以很快分辨出哪些喜歡、哪些不喜歡。可也許有的人沒那麼幸運,他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有機會嘗試更多的菜,從而真正找到自己喜歡的。這不是怪異,唐允——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看法的話,我會說,你隻是面前被擺了太少的東西,所以碰巧走得比其他人要慢一點點而已。”
“這個就是我的答案……怎麼樣?我通過面試了嗎?”周棠稍稍偏過腦袋,帶着笑意問。
*
優秀營員的結營典禮上,周棠沒有現身。我理所當然地沒能獲得優營資格,把自己嵌在暗處靠邊的位置裡,看盛裝亮相的主持人為獲獎者們一個個頒發榮譽證書。
我見過那個女孩,如果沒記錯的話——在夏令營的開營式上,她是周棠的女友。
“……很失落嗎?”
身邊突然坐下一個人。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奇異地清晰傳進我的鼓膜裡:“——沒能入選優營。”
“周……”我吓了一跳,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
“噓。”
他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邊,示意我安靜下來:“你要是在這兒喊出我的名字,他們就又要拉我上去說些廢話了。”
我趕緊收聲,點頭示意他我明白了。周棠就露出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又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希望對你來說是個好消息——雖然從試卷的結果上來看,你對很多專業知識還缺乏最基本的常識……但有些想法還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如果高考之後你真的能來P大,而且恰巧對研究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引薦合适的導師。”
“……是嗎。”
我大概鈍了足足一秒,才終于找回合适的語氣:“我還以為你會說,要親自給我當P大的向導,介紹一下這裡有哪些值得嘗試的東西呢。”
“胃口倒是不小。真準備一口氣吃下滿漢全席?我的導遊費可是很貴的。”
黑暗裡,我聽見身旁的人輕輕嗤笑了一聲。
“不過,倒也不是不行……隻要你先把這身辣眼睛的衣服換掉。”他說。
“好。到時候穿件翠綠的來。”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把問題抛出來:“不過……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唯獨問我那樣一個問題?又為什麼願意回答我?為什麼要鼓勵我?即使我落選,卻依舊專門來到這個地方承諾要給我提供幫助……老實說,我根本一點都想不通。
“你就當是我多管閑事好了。”
周棠笑了一下,沒有看我,倒像是透過領獎台、在注視什麼更遠的地方。
“我始終覺得,一個在那種場合都敢問出為什麼的人,會比隻知道執行指令的家夥們更适合帶來驚喜。”
“再說了——”
他用下巴遠遠指了一下會場正中央的方向:那裡站着比賽中碩果僅存的幾個獲勝者。他們站在燈光的洗禮下,手裡捧着代表無上榮譽的證書,帶着驕傲的微笑迎接台下的注視和掌聲。
“如果最後考進P大都是這種人……那也太沒意思了。”周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