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攜帶着雨露将江南的十裡風荷吹散,晨霧飄蕩遮蔽了嬌俏的湖岸,三裡巷内有飛燕振翅穿過尋常百姓的屋檐。
船夫是個啞巴,一路上隻是重複将船橹插進水中,在江面上切開萬裡的銀波。洛魚笙一襲白衣獨坐小舟,俨然一副氣定神閑世家公子做派,她拿起腰側的玉佩端詳,這本是她給清輝留作物證的,臨走時又被塞了回來。
就好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江湖之大,她還有容身之所,所以千萬要留着一條命,有人還在等。
忽然一聲響動,洛魚笙感受到船身搖晃,下意識握劍走出船内,隻見船夫身旁站了三個壯漢,為首的刀疤臉一見她出來,兇神惡煞地盯着洛魚笙,擡起手示意另外兩個小弟。
“怎麼是個男的。”其中一個瘦的像竹竿,嫌惡的視線将洛魚笙從頭到腳掃過。
她淡定地望向衆人:“船夫,你可沒說做你的船還得交過路費啊。”
船夫像沒聽見一般,一味低着頭搖橹。
“公子,我們呢,也不想見血,不如彼此客氣一些。”刀疤臉将大砍刀扛在背上:“你把錢留下,命拿走,怎麼樣?”
洛魚笙被他嚣張的口吻惹笑了,玩味道:“我若說不呢。”
“老大,别跟他廢話!直接搶!”窄細的刀刃映出殺機,晃了少女的眼。
刀疤臉冷哼一聲,款步上前,刀上的銅環叮當作響:“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罷,男人邁步上前,手裡的刀鋒朝着洛魚笙猛地砸來。
劍鞘相抵發出铿然的争鳴,壯漢手臂震得發麻,率先後撤。洛魚笙握劍的手紋絲未動,她臉上依舊是和煦的笑容。
“錢,别想了。命,做夢去吧。”
她緊接一腳發力踹上刀疤臉的胸膛,那人踉跄摔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胸口,不可置信洛魚笙小雞似的身闆能有這麼大力道。
老大被踹倒,兩個小弟互相對視一眼,抄起砍刀咬牙切齒地奔向洛魚笙。
少女直接蹲下身,伸腿橫掃過二人,她劍不出鞘,拽過竹竿的衣領,五指攥緊成拳直往頭頂砸。
“你們到底劫了多少人,說!”接連的重拳落在下颌,側臉,眼眶,揍得他連連求饒。
“俠士,我們就是想吓唬吓唬人,拿點錢花,今天,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啊。”
洛魚笙松開手,若有所思地來到早就瑟瑟發抖的船夫身側,幽幽開口:“老人家,你們是一夥的吧。”
笃定的語氣讓老頭汗如雨下,着急地朝她比劃手語。
少女沒有耐心看他狡辯,踢了踢面前抖若篩糠的三人,忽然有了主意。
“把錢拿出來。”洛魚笙一臉正氣地盯着他們。
刀疤臉擡起顫抖的手哆哆嗦嗦從懷裡摸出荷包,交到洛魚笙手上時,還有些心疼,嚅嗫道:“大俠……”
“閉嘴。”少女眼皮都沒擡一下,仔細輕點荷包裡的碎銀:“以後再讓我發現你們做這等害人的勾當,我直接送你們去喂魚。”
“把船靠岸,别耍花樣。”
船夫心驚膽戰地回頭瞥了一眼洛魚笙,顫抖地搖着船橹。
越臨近岸邊,江霧越薄。船夫穩穩将船停靠後,示意她到了,洛魚笙收拾起零散的幾分鄉愁,背上行囊踏上這她從未涉足之地。
街道兩旁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偶爾聽到說書先生将掌中醒木拍響,洛魚笙總要感慨師父幹這行還是不行,百代光景在那些個說書人嘴裡吐出,彙成褒貶不一的志趣,有時也會說起洛魚笙的故事,但她隻是淡然一笑,繼續行路。
“小二,上酒!”
洛魚笙尋到一處酒館落座,從包袱裡掏出些碎銀,悄然打量着屋内的衆人。
粗布短衫的跑堂連忙上前将碎銀收進手裡,滿臉堆笑道:“好嘞,客官稍等。”
不多時,一壇十裡飄香便被捧了上來,洛魚笙細嗅着飄散的醇香,略一挑眉。
她酒未沾唇,心卻先熱了。
吩咐小二倒出一碗,又趁機打探起消息,狀似無意般問道:“小哥,我向你打聽個事,聽說你們這出了個欺男霸女的混世魔王?”
“哎呦,您可别提了。”一說這事,小二滿臉愁容。
他先瞄了一眼四周,又做賊似的湊到洛魚笙耳旁,悄聲道:“我看公子您是外地人,這事我就跟您說了,我們這的太守家裡有個小公子,那真是為非作歹,我們都躲着走。”
洛魚笙聞言來了興緻,烈酒入喉,又拿出些碎銀,拉過小二一同坐在闆凳上,還給他倒了一碗酒。
“這麼邪乎?他都幹什麼事了?”
小二一見她這麼客氣,面色羞愧地推脫,但無奈他拗不過洛魚笙,隻能小心翼翼地坐下,笑笑道:“公子真客氣,我也是才來姑蘇不久,不過我最近聽說那小霸王似乎在買些女人。”
“女人?”洛魚笙面色一凜,但随即又換上笑容,追問道:“是買賤籍的奴仆還是良家婦女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
洛魚笙又留他喝了一碗,随後提着劍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坐在窗前思考着小二的話有幾分可信,畢竟單憑一面之言還不足以判定這太守兒子的罪行,她打算明日再上集市打探一番,若真如此,正好可以從此人下手追蹤瘦馬門。
第二天晨霧熹微,客棧還未正式開張,洛魚笙下樓踩木梯時的響動驚擾了小二,定睛一瞧是她,小二立馬揚起熟絡的笑容,招呼道:“公子也是奔着早市出去的?”
少女身形一頓,眼珠子轉了轉,佯裝苦惱道:“是啊,我也隻是聽别人說,但這城裡這麼大該上哪找去啊?”
“嗐,這還不好說?”小二不疑有他,來到窗戶前給她指路:“您按照這條路往東直走,看到擺攤的就是了。”
“多謝小哥。”
按照店小二的指示,洛魚笙很快找到當地的早市,隻是她敏銳地發覺,各路攤主的興緻怏怏,幾乎每個人都愁眉苦臉,其中一位老者正掩面痛哭,周圍好多人上前安慰。
少女環視一圈,視線最終停留在一位賣粥的老妪面前,正好是那老者的正對面,視線絕佳。
她依舊是一身男裝,樂呵呵走上前:“好婆婆,來碗粥吧。”
那老妪聞聲擡頭,連忙收起愁容,笑了笑:“公子去旁邊稍坐,粥這就來。”
洛魚笙點了點頭,落座後她仔細觀察對面的情況,零星聽得幾句“閨女”“失蹤”等字眼。
“粥來了。”老妪捧着碗熱粥,打斷了洛魚笙的觀察。
少女擡眸,拉住了老妪幹癟的手,笑道:“婆婆,那位伯伯怎麼了?為什麼哭呀?”
掌心驟然溫熱,老妪愣了一下,苦笑了兩聲:“他閨女昨天夜裡失蹤了。”
“失蹤?”洛魚笙眉頭一皺。
老妪偏頭打量着四周,略顯滄桑地說道:“都說是失蹤,但城裡人都知道,應該是被太守家的小公子搶去了。”
又是這個小公子。洛魚笙在心裡默默記下,又疑惑地發問道:“光天化日,在大街上他就敢搶人?”
“你們外地人不了解,這太守兒子在我們這搶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可誰敢管呢?”
秋風蕭瑟,吹在洛魚笙心裡,令她無端頓覺一痛,辨不清是江邊的薄霧還是婦人眼底的悲涼。
揚州三月,柳絮随風飄滿煙城,黃鹂繞枝透出盎然的新芽,街巷内人潮洶湧,馬蹄聲踏碎茶館說書人高亢的音調。洛魚笙年少時曾随父親下過江南,揚州的十裡風荷,飄香桂子輕拂過她的面頰,是滿目胭脂紅中為數不多的惬意。
幼時她偷偷趴在洛天的書房外,看着男人每天對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字迹臨摹。
憂天下者,必先入世,隻有深入急百姓之所急才能懂百姓之所想。
但當時的她太過年幼,隻知曉街邊焦色的糖人很甜,看不透常年苛捐雜稅的苦。高樓紅台上花魁萦繞的水袖讓人眼花缭亂,側身而過的是連年征戰家中無丁的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