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般自天際洇染而下,王禮應瀛君之令來到太子府時,天徹底暗了下去,一入秋,晚上的風吹的便有些蕭瑟,檐角的風鈴被秋風撞出零落的清響。
夜羽推開書房的門,禀報:“殿下,大監來了。”
蕭玄烨彼時正同謝千弦下棋,他執棋的手懸在半空,正是分勝負的關鍵,便道:“請進來。”
王禮走進來,便看見儲君正對着一盤棋苦思,躬身笑道:“小人瞧着天也晚了,殿下該早些休息才是。”
蕭玄烨于是将目光移開,問:“大監來此,可是有事?”
“小人,自是替君上辦事。”說着,王禮一甩手中拂塵,從寬袖中拿出個玉盒,個頭不大,像是裝的什麼飾品。
蕭玄烨示意謝千弦接過,剛要打開看,王禮便勸:“殿下,小人這便告退了,還是…等小人走了再看吧。”
聽他這麼說,蕭玄烨便微微皺起了眉,他想,這裡面難不成什麼裝的是诏書?
他命夜羽将人送走後,便盯着這盒子發呆,指尖劃過玉盒冰涼的浮雕螭紋,他拿在手裡掂了掂,估摸着重量,他還是覺得,應當是些飾品。
“殿下,”謝千弦輕輕開口,思及王禮所說,他也看出這裡面應當是什麼私密的物件,便問:“小人,也回避一下吧?”
蕭玄烨對他搖頭,就讓他坐在自己對面,而後打開了玉盒…
那盒子打開的一瞬間,露出來的确實是一塊玉,哪怕隻是粗略一看,也看的出此玉上乘,通體翠綠,隻滲有幾縷血絲…
血絲沁玉的紋路在燭光下蜿蜒如泣,青玉裡倒映着他眼裡的恍然…
這是,他母親的玉…
玉有五德,潤澤以溫是謂仁,廉而不刿是謂義,垂之如墜是謂禮,缜密以粟是謂智,孚尹旁達是謂信[1]…
昔日母親兄長還在世時,母親對那時的太子哥哥說,要他修五德,做君子,當年母親将這塊青玉系在兄長頸間時,自己還隻是個四歲的孩子,而今餘溫尚存的玉璧倒映着他眉間深痕,竟與記憶中那個孩童的面容重疊出詭谲的相似。
瀛君把這塊玉送回到自己手裡,也是要提醒自己,修五德,做君子,但為何是這塊玉呢?
他是在告訴自己,這麼多年來,念着舊人的,不是隻有自己…
那坐在明堂上的人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弱點,隻要給自己這一點希望,就能讓自己死心塌地的為他付出,無論他怎樣對待自己,無視,或是棄之不顧…
謝千弦不知後者事,但從瀛君賞下一塊玉來看,他也看出這是今上給太子認錯,但畢竟是一國之君,也隻能給太子個台階,讓他自己下來。
他思索着開口:“那看來,君上是想同殿下和好了?”
蕭玄烨的目光還在那玉上停留,貪戀着上面殘留的餘溫,随後深吸一口氣,移開了視線,問:“怎麼說?”
“上古造字,玉王同字,”謝千弦的聲音輕如落羽,指尖點過玉璧上暗紅的血沁:“玉字,三橫一豎,三橫,乃天、地、人…
一豎,乃參通天地人者,是謂王[2]。”
“先有人憑一句烨名者,天子也,讓殿下君上離心,今戰事吃緊,所以君上賞下一塊玉,要殿下出面,去處理西境之事。”
蕭玄烨靜靜聽着,他從謝千弦的話裡聽出了一絲激動,一絲期許,尤其是那番王者之論。
從前他也聽過許多王者之論,自瀛君口中,是說給先太子稷,自太傅口中,也許有一半是說給自己,可自李寒之口中呢?
他看着謝千弦泛着星光的桃花眼,燭火在他琥珀色的瞳仁裡搖曳成星,那眼裡似乎無論何時都隻裝得下自己,他問:“你覺得,我會做王?”
與蕭玄烨相識這幾個月來,這是謝千弦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字,不免有些激動,可這份激動沒有被他過多表現,轉而以一種鄭重的,珍視的口吻:“殿下,會是帝。”
帝…
瀛國現在都還未稱王,李寒之卻已經說到了要稱帝,任誰人聽了,都會覺得這是戲言,可他說出這個字時過于認真了。
蕭玄烨被他這份抱負感染,卻同以往的患得患失一樣,道:“若是你見過我兄長,你一定很喜歡他。”
“誰說的。”謝千弦佯作生氣,嘟囔道:“殿下是殿下,因為是殿下,小人才甘願追随,換做他人,可不一定了。”
“殿下總是懷疑小人…我好累的。”說着,謝千弦歎一口氣,可眼裡分明躺着不自知的笑意。
蕭玄烨也不想顯得太過矯情,于是向他招招手,“過來。”
謝千弦便十分乖順的走過去,蕭玄烨便把這玉系在了他腰間,又向後傾身看了看,原本腰間就被腰帶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腰身,如今再加一點點綴,仔細品品,腰身那一塊看去愈發妙不可言。
謝千弦卻有些推辭:“君上賞的,小人不敢要。”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讓你戴,你便戴着。”
謝千弦于是拿着那塊玉仔細看了看,又想到白日裡的事情,垂着眸問:“殿下日裡說,喜歡…”
“是喜歡什麼?”
蕭玄烨隻盯着他手裡的玉一言不發,不知究竟是在看那玉,還是在看那腰。
但他自然不會說,那個時候,他想起西境使臣帶來的禮物裡,有許多西境的飾品,其中不乏許多腰鍊…
綴着孔雀石的銀穗本就該垂在這樣的腰際,那個時候,他就想拿一條來挂在這人的腰上。
他收起這些心思,隻道:“明日事多,去休息吧。”
暮色一樣将相府飛檐浸成潑墨剪影,朱漆大門在身後發出沉重的歎息,驚起檐角栖息的鳥雀,在相府待了一日的裴子尚與韓淵也才出來。
日裡與殷聞禮商談相王一事,雙方各執一詞,都要讓自家國君做大,可此事本是瀛國主動與齊國邦交,齊公又是周氏宗親,齊之國力也在瀛之上,哪怕瀛君年長,但齊公為大,這是必定的。
雙方便又在何處稱王起了争執,一個說要在瀛阙京,一個說要在齊臨瞿,原本僵持不下,可韓淵中途叫停,出去了一會兒,後來,殷聞禮也出去了,再後來,雙方竟就默契的敲定了。
稱王,是為向天下宣告戰國之霸主地位,便定在了天子腳下,周王畿[3]内。
此刻出了相府,裴子尚可一直沒忘心裡的疑慮,日裡韓淵借口離席時,那瀛相眼底閃過的,分明是獵戶看見陷阱落成時的精光。
趁着未與韓淵分開,他忽然問:“左徒大人與瀛相認識?”
韓淵淡然一笑,反問:“上将軍何出此言?”
裴子尚停下腳,轉身卻看着這人笑裡藏刀,帶着絲探究:“君上顧慮左徒大人性烈,不滿與瀛結盟一事,故而讓我同左徒大人一道入瀛…”
“如今看來,”他一邊說着,一邊加重了話語中的猜疑,“左徒與瀛相相談甚歡,倒是君上多慮了?”
這話說的如此明顯,韓淵自然聽得出,他是懷疑自己和瀛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