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了太子府,蕭玄烨倒是體諒他日夜謙程,不必近身伺候,謝千弦也确實是累了,便回到房中小憩了半日。
雖然蕭玄烨的意思是,晚上也無需他伺候,可他唯恐這幾日就叫蕭玄烨習慣了自己不在身邊,于是到了傍晚時刻,他依舊端着茶水進了書房。
蕭玄烨也看了一天的文書,武試還沒比出個結果,西境的使臣也就快到了,眼下這些繁文缛節堆得像座山似的。
他一手杵着額,細細捏着山根處舒緩着,可看見謝千弦進來時,還是不免有些驚訝,“不是讓你休息麼?”
謝千弦放下茶水,先是推開幾扇窗通通風,又替蕭玄烨倒了杯茶,遞給他,笑意溫和的挂在他的臉上,“殿下喝口水,歇歇吧。”
蕭玄烨一邊接過茶水,輕抿一口,這茶泡的清淡,倒讓人覺得舒爽,而後謝千弦繞到他身後,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蕭玄烨兩側肩頸,力道不輕不重,卻足以疏解一些疲倦。
謝千弦一邊替他揉肩,一邊關心道:“殿下日理萬機,近來事務繁多,這幾天,累壞了吧。”
蕭玄烨不答,深深吸一口氣,感覺爽快不少,可見他做起這些事來竟還有幾分熟練,問:“從前也這樣伺候過别人?”
“伺候過小人的老師,就再無他人了。”
“明日,想去武試的地方看看嗎?”二人閑聊着。
“想…”
“我帶你去。”
謝千弦手上動作不停,聽着蕭玄烨這些尋常的話語,也感到一絲安甯,安甯之餘,瞥了眼攤在書桌上的奏折,那一個個鋒芒畢露的“金錯刀”體印入眼簾,這字寫的,真是太好。
他不禁道:“殿下,小人這次有功。”
蕭玄烨聽出他是想讨賞,眼下心情不錯,便順着問:“想要什麼賞賜?”
他于是欣然一笑,帶着某種期許,問:“以後,隻與我的書信,寫金錯刀吧。”
蕭玄烨眼睫輕顫着睜開,他能感到肩頸處殘留的力道正在消散,卻仍能描摹出那人指節陷進肌理的輪廓。
謝千弦的呼吸掃過對方後頸,卻彷若微風戲水,帶起點點的漣漪,他全然未覺自己此刻作為李寒之,說出的話是何等僭越,那語氣又是何等平常。
仿佛那些在戲文裡排演過千百遍的執手相望,早已浸透骨血化作本能,待字句脫口而出才驚覺,尾音裡竟裹挾着歲月沉澱的安然。
像是已經彼此相伴了很久的眷侶,自然而然訴說着日常。
又好像他無法再從李寒之的角色中掙脫出來,好像在蕭玄烨面前,他不能再成為謝千弦,隻能帶着劇中人的情感羁絆,最後分不清究竟是李寒之對蕭玄烨的愛慕浸染了身為局外人的謝千弦,還是身為局外人的謝千弦最終和那戲中人融為了一體。
感受着他的緊張,蕭玄烨怕是自己被他的知心體貼沖昏了頭,竟點點頭,應了聲:“好。”
沒成想他會答應的如此爽快,謝千弦頓時眼睛都亮了,亦忍不住偷笑,被他這反應逗笑,蕭玄烨忍不住說一句:“出息。”
謝千弦對此毫不在意,語氣依舊親和:“謝殿下!”
他瞥到書桌上剩下的公文,極為心疼:“殿下,你去休息,剩下的,我來批吧。”
蕭玄烨原以為自己會驚訝,可當謝千弦真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卻沒有感到想象中會有的敵意,對于謝千弦的才能,他嘴上不曾誇過,但他心裡明白,他的學問是不輸自己的。
“好…”
因着晚上還想守着他,剩下的公文,謝千弦一并抱去了寝殿,等蕭玄烨歇下後,他就在外閣點了盞蠟燭。
對于蕭玄烨的态度,是情理之中,也有些意料之外,一個是因為他畢竟是真心在替他謀劃,齊國一遭回來更能證明自己的忠心。
蕭玄烨确實更信任自己,這一點謝千弦能感覺到,意料之外則是,他沒有想到,這一下會拉近這許多的距離,他竟會真的同意隻将那金錯刀作為二人文書往來的字體。
他感到心安,放任自己迷失在李寒之的角色裡,直到認為永遠成為李寒之也未嘗不可,可當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他卻被自己心底那不知名的悸動震懾。
在這份悸動之餘,他亦能清晰的感到危機,如今自己與蕭玄烨這樣看似融洽的關系,背後藏着一根針。
他理着剩下的公文,最上面那一本還有着蕭玄烨未完成的批注,對于許庭輔上奏的這道關于武試的折子,現今選出來的前三甲,其中一個是寒門,兩個是世族。
或許是許庭輔也看清瀛君的本意是要重用寒門,所以他主張再附加一個條件,但凡是在比武中獲得前五的,可以免去一半的賦稅。
在這一條後面,蕭玄烨打了個“冫”,謝千弦猜測他是想寫個“準”。
他正準備擡筆,可望着這半個金錯刀寫出來的“冫”,再看向自己執筆的手指,握着筆杆的力道不自覺的加重,這就是那根刺。
隐于一片繁華的假象之下,實則稍有不慎,便會讓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付之東流,但要拔除這根刺,必然要讓他徹徹底底的暴露出來。
于是下筆之間,一橫一豎勁道十足,補全了這個準字,俨然是那鋒芒畢露的金錯刀。
粗略一看,金錯刀并不好仿,可他這門絕技已經十分成熟,他精益求精,待自己一向苛刻,然,已有九分像。
至于剩下的所有,他都寫的是自己的字體。
除了許庭輔那份之外,大半的都是老世族對端州試行變法的抱怨,還有一份與荀文遠有關,他要辭官。
謝千弦并不感到意外,相反,這在他意料之中,瀛君要推行沈硯辭的變法,必要推翻他此前在瀛國所施的儒家新政,加上齊國一行,荀文遠應當明白,這世道,早不是儒家為尊了。
這樣忙到半夜,他才趴在桌子上沉沉的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時,蕭玄烨甚至已經穿戴好了,像檢查功課一樣,正坐在桌子上看着他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