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說着,一邊掃視群臣,看着臣子谄媚的目光,心裡更是痛快,齊公聲線都明顯輕快起來。
裴子尚問:“那君上的意思是…不允?”
“允!為何不允?”
謝千弦笑而不語,像齊公這樣的人,不可能經得起稱王的誘惑。
慎闾便又問:“君上,那明懷玉那邊?”
齊公眼神飄飄然張望着,道:“寡人心意已然明了,剩下的事,交由左徒大人去辦吧。”
謝千弦這才注意到慎闾身後的那個男子,那雙眼中毫無波動,卻一身肅穆的殺氣,隻聽他站出來行禮,“臣,遵旨。”
朝會結束,謝千弦與裴子尚出來時,明懷玉已經走了,想來他定會去那位左徒大人的府上。
裴子尚忽道:“雖然不用同你開戰,但…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二師兄。”
謝千弦輕輕一笑,道:“你為齊公謀政,知他所想,稱王是他畢生所願,拒絕二師兄的是齊公,不是你。”
裴子尚靜靜聽着,回想起謝千弦在營中那番話,忽然看着他,語氣依舊溫和,卻總帶着些冷冽,“稱王,非我主畢生所願…”
“稱帝才是。”
這話中隐藏之意已十分明顯,眼下是利益相同,他二人才走到一起,瀛與齊都欲角逐天下,那開戰便是遲早的事。
意識到這一點,謝千弦神色呆滞片刻,似乎是氣氛已經太過冰冷,裴子尚便又玩笑道:“但是呢,若有一日你不想待在瀛國了,那便來尋我,憑你的學識,無需我引薦,也能得到齊公重用。”
“好啊,”謝千弦笑着回他,“若真到那一日,我便來投靠你。”
二人繼續走着,卻看見前方不遠處慎闾與那位左徒并行着,謝千弦不禁問:“這位左徒大人看着年輕,不知是何來曆?”
一想到這事,裴子尚心中也奇怪,道:“他叫韓淵,來齊國連一月都不到,是慎子的門生,由慎子親自引薦,力保他做左徒。”
“說了怕你不信,”裴子尚輕笑一聲,“他可是瀛國人。”
“瀛國?”謝千弦确有微詫,但轉念一想,大争之世,無非各為其主,人亦各有志,有的是在母國仕途惆怅而投奔他國的例子,便也不覺得奇怪。
隻是韓淵來齊國不久,竟司邦交之職,想起那人給自己留下的印象,便隐隐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韓淵原是慎闾府上的門客,得他提拔做了左徒,慎闾看着這年輕人,知他心中抱負,也知他心中那滔天的恨意…
“韓淵啊,”慎闾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心想報仇,可眼下,已不是良機。”
韓淵不曾與他對視,冷冷望着地面,地上的積水映出他眼底的冰冷,也映出他的忍耐蟄伏,“令尹大人,為何,您也改變了心意?”
慎闾無奈搖搖頭,可比起錯失當下這次攻打瀛國的機會,他更不能接受的,是齊國的内亂,内亂,會從根本毀滅一個國家。
他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因此也知道,那個口齒伶俐的瀛國使臣,是留不得的。
慎闾走後,韓淵留在原地,回府之後,明懷玉和瀛國的使臣定會來拜訪,那裡,有一位他恨到骨子裡,卻又想見的故人…
他望着天,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明明半年前,還不是這番光景。
半年前,他還在端州,再往前推一個月,推一年,推十年,他都是端州那個最耀眼的少年,而那個人,他曾視為畢生的知己…
可也就在半年前,什麼都變了。
“沈硯辭啊沈硯辭…”韓淵無奈的搖搖頭,吐出這三個字時,亦是從心底的厭惡,“端州,生你養你,到頭來,你引以為傲的抱負,卻毀了那裡,也毀了我…”
……
蕭玄烨又收到了一封李寒之的來信,還有一封是沈硯辭的,想來是那份他拜托沈硯辭的文章。
他先打開了沈硯辭的書信,印入眼簾的是一封字迹工整的求賢令——
昔我文公奮武威于涿郡,修德政于阙京,南并武關,銅鹽之利盡歸瀛川,北逐境蠻,甲胄之師威震朔漠。周室賜玄圭,諸侯執贽帛,阙京之盛,莫敢仰視。然自悼、宣二世,國家内憂,未遑外事,五國合縱而伐,諸侯卑瀛,醜莫大焉。
今寡人嗣位,更法度,明賞罰,昔百裡奚飯牛而穆公舉,蹇叔垂釣而霸業成,賓客群臣有能率軍東伐強瀛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蕭玄烨默默讀完了這些字,不得不承認,他想過沈硯辭這位泉吟公子寫出來的求賢令也許會是慷慨激昂,辭藻華麗,又或許樸實無華,為求一份真心,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份求賢令。
悼公時,瀛國失去了與齊越争鋒的資格,宣公時,一場變故,讓本就被中原各國不齒的瀛國更加孤立,自古及今,可會有一人敢将這些事都寫在一篇要面對天下人的求賢令上?
這一份求賢令,注定要轟動天下,這一份求賢令,若不加以改正,怕都無法呈到瀛君面前。
沉思過後,他提起筆,本欲做一番修改,起碼要将悼、宣二世抹去,可他正欲下筆,又停在了原地。
墨汁自筆尖垂落,在紙上綻開,卻沒有污染任何一個字,蕭玄烨最終歎了口氣,又或許他能明白,能接受,也知曉,唯有向世人承認自己的不足,才能換來有賢之士的尊重。
“夜羽!”
夜羽推門進來,欠身道:“屬下在。”
“将這文書貼在擂台處。”
夜羽接過書卷便退下,書房内安靜的可怕,蕭玄烨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也知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封李寒之的回信上,最終,他将其打開,卻在看見最開始的兩個字時,呼吸都似暫停了一般…
——
情書寄予太子殿下,見字如晤,展信舒顔,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2]…
齊公固以傲慢自居,久未肯接見,然今以連橫大計與齊國相王結盟,此計既成,不日可歸,問殿下安。
——
“情書…”
蕭玄烨重複着這二字,想象着謝千弦是以何種心态寫下這封信,會是對自己才有的那笑容麼?
這樣直白的話語,他在寫下時,也會害羞的低垂着眼眸麼?
最終,他拉出一個抽屜,将信收好,那裡面,卻已經躺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