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一名叫做于虞的女夫子登府拜訪。謝晦已陪同李蘭畹見客,一整日都在李蘭畹屋中。
李蘭畹身體恢複得很好,隻是面色蒼白,瞧起來依舊病怏怏的沒有精神。見她身體虛弱,于虞隻是布置了一些字帖摹寫,并沒有強迫她當日完成。
而為了遮掩李蘭畹的身體狀況,謝晦已時不時地與于虞攀談着,将她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瞧着于虞細心指點李蘭畹握筆姿勢,謝晦已忽然想起了幼時的情景。
白發蒼蒼卻精神抖擻的老者坐在金絲楠木書案前,拉着小小的謝晦已,一筆一畫寫下了三個字。
“謝、晦、已。會寫了嗎?這是你的名字。”
謝晦已咬着筆杆,歪腦袋看着他,“外祖父,這是什麼意思呀?”
“壞習慣,要改正。”老者抽出她嘴裡筆杆,又用帕子給她擦掉下巴上的口水:“這是你的名字,是你母親給你取的。那句詩叫‘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不過她并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晦暗皆盡,窺見黎明。”
“黎明?”她懵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太陽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呀,也是外祖父給你取的小字,這回記住了嗎?”
“記住啦!”
回了屋子,謝晦已提筆寫字,筆在動,人卻心不在焉。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手裡的紙張被人抽走。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她頭頂忽然傳來一聲輕笑,“謝小姐,好端端的寫什麼《詩經》?”
說開了話,兩人仿佛無事發生,恢複了往常的相處之道。也不知怎地,雖說沒能打開對方的心扉,可她莫名覺得兩人的關系進了一步。
“李大人走路怎麼沒有聲音?”謝晦已擡眸看向李靈濯,把紙張搶了回來:“這是要來檢查我的功課?”
“嗯。”他淡淡道。
謝晦已瞧出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也沒多說什麼,提了籃子要去院子裡。
李靈濯警覺地問道:“你又要做什麼去?”
謝晦已随口答道:“蠟梅開了。”
“早不去晚不去,想躲我?”
“功課都查完了,李大人找我還能有什麼正經事?”謝晦已倚着門框不答反問,眼波流轉,回眸一笑。
李靈濯擡起她的手腕,在外側留下一個輕吻:“自然是來向你讨教。”
“是嗎?”謝晦已抽回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能讓李大人心生煩擾,想來是天大的事。”
李靈濯看着她,忽然覺得有些事情想通隻是一瞬間:“沒什麼。官場上的事,自古以來無外乎那幾樣。兄弟阋牆、黨同伐異、邊關異動,無聊得很。”
夕陽的光斜切在他的瞳中,謝晦已的身影倒映在他眼底的碧色光景,晚風吹得正當時。
謝晦已說道:“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眼不見心就不煩了。”
李靈濯不無譏諷地說:“我或許沒說過,倘若你去做官,應當是個貪官。”
謝晦已白了他一眼,随後又道:“皇上不急太監急,天塌了還有皇上頂着呢,你又何必去攬太監的活兒?”
聽到這句話,李靈濯臉上的神情可謂是異彩紛呈,最終難得地咽下了這口氣。
不,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把這個給我抄十遍,明天送到書房去。”
“我不抄,府衙都關了李大人擺什麼官威?”謝晦已收起筆墨就要走。
李靈濯這個小人果然沒有放過她。隻見他攥着她的手腕問道:“你不抄誰抄?”
“當然是你抄,”謝晦已轉過身來,從容不迫地将他按在書案前,“你不請自到,頤指氣使,數罪并罰,快把這些東西給我抄寫一百遍。”
“一百遍?你倒是敢說。”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不是我說的話。聖賢所言,定有其意。”
李靈濯問道:“有什麼意,值得我寫一百遍?”
謝晦已指着那句“風雨如晦”,對李靈濯笑着說:“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那雙折了桃花瓣似的眼珠仿佛能蠱惑人心。
李靈濯下巴微擡,像極了随時要咬人的五步蛇:“外面蠟梅開了,你想把我一個人晾在這裡?”
謝晦已垂下那雙多情的眉眼,頗感遺憾地說:“紅袖添香在側,我何必舍近求遠?”
“有你這樣紅袖添香的?”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委屈在。
“李大人這是什麼語氣?”謝晦已輕笑一聲,“書裡怎麼說來着?”
她倚靠在書案旁,手指在書脊間遊走,慢條斯理地從那一摞書裡一冊一冊地擇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最終她拿出一本前朝的《風物志異》,在李靈濯面前揮了揮。
“纏人精不能離了人,”她笑了笑,“李大人,聖賢所言可為真?”
燭火又燃了一截。
謝晦已手裡的書也跟着翻過一頁,李靈濯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宣紙,他的眉眼略帶柔意。
白日裡那些吵得讓人頭疼的事情,在她這裡似乎能戛然而止。就像她故意給自己找事情做,提筆寫字,寫着寫着,總能安心。
“咚”的一聲,他的書案上忽然落了一團紙。
李靈濯把紙團打開,隻見上面寥寥幾筆畫了一幅畫。雖說畫功極其簡陋,不過竭力聯想之後,依稀能看出個人形。
落款寫着:“隆安二十七年,夜,謝見黎令李靈濯抄寫百遍。”
李靈濯歎息了一聲,提筆要改掉那行字。不為什麼,他總是不願将自己與那個人的事情放在一塊。“謝小姐,今年是景明三年。”
謝晦已驚得丢掉了筆,也愣了一會兒神。
“皇上駕崩了?”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