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忽然從袖中掏出李靈濯的匕首,“兇器便是它,待仵作前來驗屍,李大人想要如何解釋?若無李大人授意,我豈敢謀殺朝廷命官?”
她是不擇手段之人,李靈濯對此早有預料。所以他隻是撐傘向她靠近了幾步,碧澄的眸子緩緩現于風雪中。“我今夜來,不是為了聽你威脅我的。”
謝晦已會錯了意,卻毫無畏懼地站在巷口,擋住了外街湧入的風聲:“事已至此,李大人除了替我遮掩,别無他路。”
這十年她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她早就忘了還有什麼人性。倘若上天有意追責,也該追責到那些人頭上,憑什麼要一再審判自己?
“說到底,李大人還算是我的共犯。倘若你從一開始就将我繩之以法,張大人也不會死,對不對?”
李靈濯不答反問:“你覺得你可以替天行道,越過法理結束他們的性命?”
“法理?新鮮的說法。”謝晦已的目光霎時冷下幾分:“天上本該有一雙眼睛看着青州城,可是我等得太久了,你以為我不争不搶,能安穩活到上天垂憐的那一天?”
見到黎明的困獸,不會再想回到漆黑的叢林。那些年苟延殘喘的蟄伏,隻會變成她撕咬敵人的果決。
李靈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試圖反複确認這一點:“開弓沒有回頭箭,謝小姐當真要一條路殺到底?”
謝晦已微眯着眼睛,淬着寒芒的目光宛如露出獠牙的狼:“世本無法,不死不休。”
“各州府衙可不是擺設。”他又近了一步。
“我命如草芥,苟存不過是僥幸,倘若伏法,何嘗不是全了李大人的心願?”
謝晦已揚起嘴角,擡手指向晦暗不明的夜空,語氣帶着幾分戲谑。“天色将明,李大人今夜好夢。”
說罷,她順勢揮了揮手,轉身就要離開。
雪有些厚了,一牆之隔,巷子裡是無聲的劍拔弩張,高牆内是喧鬧的一團亂麻。
李靈濯手中的傘忽然掉落在地,滾落了幾圈,消失在黑暗中,空無一人的深巷始終回蕩着它的聲響。
他走出深巷,随她而行,幾步便跟在了她的身側:“衣服穿上。”
沒有等她的回答,他解了自己的外衣将她兜頭罩住,又一手攬着她向外面走。“莫要讓旁人看見你,跟我走。”
謝晦已被他拽得一個踉跄,剛想開口說話,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如今夜匿于厚重雲層的月色,乍寒卻靜谧得令人心安。
于是她話鋒一轉:“李大人回心轉意了?”
“回什麼心轉什麼意?”李靈濯照舊是雲淡風輕的語氣,“亡命賭徒又不止你一個。”
聽到這句話,謝晦已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下,随後垂首淺笑。明知道她今夜定有行動,卻不安排人手盯梢——那匕首隻怕也是他故意留下的。
李靈濯托她上了馬,避開被喧鬧驚醒的行人目光,背離那場大火攜她策馬而逃。
漸行漸遠,謝晦已從那堆衣服中探出腦袋,望着前方人迹罕至的街道,她懶散開口:“就此放我離開,也是個好主意。你可以說是先遣我回京,他們哪裡會計較我的下落?”
“然後放任你去殺朝廷欽犯?”李靈濯眉眼含笑,随後騰出一隻手,緊緊地環在她的腰間:“不妨你來說,你既然有這份把握,為什麼非要叫我來?”
謝晦已瞬間繃緊了身體,卻故作輕松地說:“下了雪,夜路難走,總要有個法子。”
他又問:“剛下一刻鐘的雪,謝小姐能未蔔先知,提前勞煩侍女告知?”
謝晦已解釋道:“李大人定會追查過來,我告知與否都是一樣的結果。”
“那你為什麼叫我來?”他似乎有些不甘,也似乎是為了确認什麼,忽然有了刨根問底的欲望:“你大可拖延時間,何必多此一舉?隻是想威脅我透露更多的案情給你?”
謝晦已語氣格外平靜:“我并不畏懼你來,更何況我确實需要你那份名單。你這個人很難纏,快刀斬亂麻,僅此而已。”
李靈濯笑了笑,聲音如柳絮般随風而至:“所以是想給我一個交代?看來謝小姐還是個有始有終的講究人。”
謝晦已不甘示弱:“我行善積德也不是第一次了,李大人還真是少見多怪。”
李靈濯看着她渾身是刺的樣子,不禁擡手輕輕按住她頸間的脈搏。他的追問也接踵而至,撬開了她心門一角:“你在回避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想叫我來?”
謝晦已感受着自己的脈搏在他掌中跳動,不禁深吸一口氣:“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李靈濯沒有再吭聲,夜色中,他的眼睛猶如浮屠圓頂中的碧色琉璃。謝晦已沒有看見這一刻,卻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收緊。
他眼中的三千世界,未經言語,卻能化為一刹執念落在她心間,接二連三的追問,引她讀懂了那一瞬間,也讀懂了那晦澀難言的情窦。
她不會放任那道漣漪随波消逝,更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于是,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劃過他的腕間,最終緩緩而又試探性地滑進了他的衣袖之中。
他果然沒有任何抗拒,這個人慣會将自己藏在光風霁月的皮囊下,如今将話說開,他更是肆無忌憚。
她幽幽一笑:“問了我那麼多問題,不妨由你來說,為什麼要幫我?耽誤了這麼久才來尋我,是怕我鬼迷心竅先去找了王同知?”
她故意頓了頓,慵懶地拖長了音:“發覺我不是你妹妹,你也松了一口氣吧?”
獵物與獵人,此消彼長,不再有單方面的俯首就縛。對她的禁锢形同虛設,輕輕一掙,便叫她捏住了命門。
他的答案似乎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答案。然而倘若不是那個一模一樣的答案,彼此的問題也不會宣之于口。
他就知道,愈演愈烈的波瀾不會隻有他一人覺察。她也知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撐不起毫無章法的行徑。
大雪掩蓋着沉默的罪惡,車輪乍過,馬蹄匆匆,邊陲之城已然這樣泥濘交雜,混亂糾纏……
——那為何今夜亂的不能是他們?
于是,他将下巴輕抵在她的頸間,既是在告誡自己,也是在縱容某種荒唐:
“謝小姐,下不為例。”
那夜青州城裡下了很大的雪,一直下到日出時分。
兩道身影交疊,于冬夜中抱團取暖,捱過漫漫長夜。
從第一片雪花飄落起,星星點點的肅殺漸漸聚成嗚咽的洞箫。風卷庭前冰淩墜地,碎玉敲打軒窗,仿佛一篇韻音殘缺的琴譜,毫無排列章法,卻在琴弦間殺得你來我往。
直至最後一片雪花拂頂,那場雪崩似有備而來,一瞬間的潰不成軍,壓斷了窗外的竹節,他們聽了一整夜,所以他們都記得。
直到這時,謝晦已終于想起來一件事情。
名單呢?怎麼又讓他給岔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