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是涼的,手心是熱的,帶着點微微的潮濕,大約她跑得太急,出了汗。裴恕在片刻怔忡後,重重甩開。
王十六踉跄着站住,仰頭,燈火飄搖着一閃,裴恕轉開了臉。
于一刹那意識到,自己方才,竟沒有立刻甩開她。她喚他哥哥時,他想起的,竟是南山那個傍晚,她叫着哥哥,奔向他的模樣。
兩軍對壘,大敵當前,他竟又一次,被她擾亂了心神。
“怎麼樣?”王煥提着刀,刀尖上淋淋漓漓,淌下的鮮血,“隻要你娶了十六,我立刻收兵,你先前說的條件我也可以答應,不然的話,嘿嘿。”
如今隻有洺水在他手裡,剩下那兩個城,誰知道是不是跟王崇義一夥。他手裡已經沒有什麼底牌,得趁着裴恕還沒發現,趕緊敲定和談跟親事,這也許,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條件了。
裴恕冷冷擡眼。
他猜到王煥會拿這樁婚事要挾。在此之前,或者會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但是方才,成德節度使派來了使者,願協助朝廷,平定王煥之亂。
雖然還需核實真假,但成德屯兵邊界那麼久,始終不曾進攻,也從側面印證了此事。如此一來,王煥之敗,幾乎已成定局,若非不願多增殺戮,他完全可以不理會王煥怎麼做。
袍角突然被扯了下,裴恕低頭,是王十六,她仰着臉看他,飄搖燈火下,如水的眉目:“哥哥不用理會,我來解決。”
哥哥,哥哥,他幾時,成了她的哥哥!心裡一霎時焦躁,一霎時又壓下去,裴恕轉向王煥:“都知是在威脅我?”
王煥一愣,此時底氣不足,本能地放軟了語氣:“這是哪裡話?你兩個情投意合,我做長輩的想着成全你們的好事,也是一片好心,什麼時候成威脅了?”
無數道目光齊齊望着他們,裴恕低眼,看見王十六揚起的下巴,柔軟的紅唇。她緊緊靠在他旁邊,十指猶自挽着他的缰繩,若非他身在其中,是不是也要以為,他們是情投意合?
她從一開始就做的如此盤算,王煥用硬,她便用軟,總要織成羅網,逼他入彀。厭惡到極點,冷冷道:“兩軍交戰,都知若是談公事,我洗耳恭聽,若是無稽之談,恕我不能奉陪。”
一撥馬頭:“讓開。”
青骢馬随着主人的号令騰起前蹄,轉回陣列,王十六眼疾手快,急急閃身,猶自牢牢抓住。蓦地想起當初薛臨教她騎馬時,她坐在馬上,他牽馬墜蹬,為她護航,如今,該她來守護他了。
身後王煥惱羞成怒:“好呀,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打量我怕你不成!”
“我說過,都知若是談公事,我洗耳恭聽,其他的,恕不奉陪。”裴恕扯了把缰繩,沒有拽回來,王十六握得很緊,怎麼都不肯松手,心頭的燥怒壓不住,忽地俯身:“王觀潮,你從不知道羞恥嗎?”
心裡突地一跳,王十六瞬間濕了眼睛。觀潮,他給她的名字,她已經很久不曾聽到這個名字了。恍惚着,向他伸手:“哥哥。”
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
裴恕在詫異與鄙棄中,拂袖甩開。
身側有馬蹄響,黃靖迎了上來,他躊躇着,目光中透着不忍:“裴公,話已經說擰了,要麼今天先放一放,既然王都知有意談和,那就定個時間細細談,如何?”
擾亂的心緒一點點平靜,裴恕點頭應下。黃靖是為王十六,他秉性忠厚,與薛演又是至交好友,愛屋及烏,大約是不忍心看王十六受到如此羞辱。
而她。回頭,王十六依舊跟在身後,依舊是望着他,又越過他的怪異目光,但這次,她的目光不再執拗尖銳,而是蒙了一層水霧,從未有過的脆弱——她是哭了嗎?讓他一時之間,突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裴恕,”戰鼓聲再次響起,王煥揮刀向前,“你欺人太甚,來來來,今天必要分個你死我活!”
裴恕按下心裡的異樣:“都知稍安勿躁,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兩家暫且罷兵,若都知還念着陛下的恩情,明天辰時,我在城外恭候,共商大計,如何?”
“裴君也是好意,”鄭文達見情形不對,趕出來勸解,“妹夫聽我一句勸,今天先休兵,明天再好好商議。”
王煥冷哼一聲,今日受此奇恥大辱,全因為那個不孝女,不知羞的東西,被裴恕那樣羞辱,竟然還跟着他!“王十六,滾回來!”
王十六沒有動,風是冷的,火把是熱的,來往交替,讓人如在油鍋裡,冷了又熱,熱了又冷。她不會回去,她的家,從來都是他,他在哪裡,她便跟着去哪裡。
在恍惚中伸手,抓住裴恕一點衣袖:“哥哥,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