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眉黛眼,芙蓉如面,這樣驚訝地微張了紅唇,自有一種天真妩媚的可喜。但她不可能驚訝,她早知道王煥的盤算,甚至這盤算,還是他們父女兩個同謀。裴恕覺得可笑,比起現在這副矯揉做作的模樣,還是先前那副渾身是刺,見誰怼誰的模樣,更适合她。
“這,”鄭文達出其不意,老半天反應不過來。王煥明顯是要撮合裴恕和王十六,可裴恕從不曾提過一個字,況且這兩個人。一個清鑒貴要,前途無量,另一個粗魯無禮,又有王煥那麼個父親,哪怕他身為舅父,也覺得這個外甥女根本配不上裴恕,“這個麼。”
試探着去看裴恕,他神色冷淡,一言不發,鄭文達瞬間明白,他不願意。那就不能由着王煥胡來:“今日隻為祭奠妹妹……”
“母親屍骨未寒,”說話突然被打斷,是王十六,“我眼下,什麼都不會考慮。”
裴恕不動聲色。奸佞篡國之時,尚且要三次推辭,她很懂得這個套路。
“你給我閉嘴!”王煥叱罵着,想不通她為什麼拒絕,她不是一直瘋了一樣追着裴恕嗎?“長輩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來人,安排宴席,我與裴使節商議大事!”
侍衛應聲而去,王十六起身:“阿耶不要逼我,孝期未滿之前,我絕不考慮此事!”
最初的驚訝過去,此時明白了王煥的意圖,他是看打仗沒占到便宜,便想綁上裴恕和裴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也看清了裴恕的心思,他不會娶,他的目光冷淡,嫌惡,他根本瞧不上她,可她不能讓他出言拒絕,惹惱了王煥,招來殺身之禍,這個拒絕,由她來說。
伸手,拉住他低垂的袍袖:“我送你出城。”
裴恕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氣,與他平素所用的并不相同,暖一點,柔一點,也許,沾了她自己的氣味吧。拂袖甩開,她立刻又拉住,低低的聲:“跟我走,快!”
紛至雜沓,士兵集合的動靜,鄭文達也知道形勢不對,跟着起身:“時辰不早了,妹夫,告辭。”
王十六拉着裴恕,邁過靈堂高高的門檻。外面的士兵已經集合完畢,隻不過王煥不曾下令,并沒有人敢上前,她騎來的馬匹不見了,王十六用身體遮蔽着裴恕:“你跟着我。”
裴恕甩開她的手。厭惡她舉止輕浮,又覺得她今日十分古怪。她不是一直糾纏,想要攀上他嗎,為何此時又裝腔作勢,一再拒絕?
身後,王煥慢慢跟出來:“裴使節走得這麼急,是怕我殺你?”
裴恕淡淡道:“我既然敢進城,就是信得過都知。”
他不會殺他。城門開着,門外就是數量占據絕對優勢的洺州軍,若他死了,正好激起同仇敵忾,一舉破城,王煥不敢冒這個險。
“别怕,有我在。”耳邊輕柔的語聲,裴恕低眼,是王十六。别怕,孩提之時,母親曾對他說過,長大後他曾對妹妹說過,隻是不曾想到,此時此地,會從這個輕浮粗俗的王十六口中,對他說出。
“我也信得過妹夫,不過時辰的确不早了,”鄭文達見情形不對,出來打圓場,“妹夫軍務繁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自家人,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王煥看看裴恕,又看看王十六,他兩個離得那麼近,眼神舉止,分明比别人親密,這不孝女,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不過妹夫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了。”
“來人,護送舅爺和裴使節出城!”
親兵們列隊護送,王十六緊緊跟着裴恕,越過他深潭一般的眸子,望見十五歲那年春日,薛臨含笑的眼,“我家十六,長大了呢。”
他為她挽起長發,用一根羊脂白玉的簪子。
那是他給她的及笄禮,他走了很多地方,千挑萬選找到的美玉,刻着雲紋龍紋,與他從不離身的那塊雲龍玉佩,那麼相配。她的及笄禮,她與他,未曾說出口的許諾。
身邊人影一動,王十六回過神來,裴恕快步向前走去,甩開了她。
越走越快,帶着點莫名的焦躁,望見洺水城洞開的城門。身後腳步聲急,王十六追了上來。她方才又是那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又好像越過他,看向未知的某處,他還以為,她以後再不會這麼看他了呢。
“裴君慢些,”鄭文達快步跟上,“都知還在後面。”
裴恕停住步子。方才,他是焦躁了麼,因為王十六?頭腦一霎時警醒,慢慢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污穢。她不曾與王煥一起逼婚,因為她知道,逼也無用,從一開始她就定好了策略,舍命救他,背叛父族幫他,今日又替他拒婚,送他出城,她是要市恩于他,要他自投羅網。
上兵伐謀,逼迫乃是下策,王十六這般無聲無息的浸潤,才是厲害手段。
“不要停。”王十六跟上來,眼前洞開的城門漸次與永年城重合,讓人突然緊張到無法呼吸。
那根簪子,她與薛臨定情的信物,永年城破那天,斷了。她被王煥帶走,連簪子的碎片,都沒能找到。伸手來推裴恕:“快走!”
冰涼的指尖拂過皮膚,裴恕退開,冷冷道:“女郎,請自重。”
王十六怔怔看他,腦子亂得很,分不清真假,看不清是誰,王煥大步流星走來,笑得爽朗:“阿舅你瞅瞅,我家十六跟裴使節,多親熱。”
“節帥,節帥!”城門外突然有人喊,一人一騎飛也似地穿過洺州軍陣列,是陳奇,滿身血污,嘶吼着向城門内沖來,“我有要緊軍情!”
王煥猛地一驚。
陣列合攏,洺州兵正要上前拿人,裴恕擡手,向下一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