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燧石輕響,裴恕點亮銀燭,火光搖搖,照着紙片上細小的筆迹。
看得出是匆忙中寫出,但仍不失英秀俊逸之态。裴恕覺得意外,她的字居然很好,不是女子常習的小楷,而是王右軍的行書。十六歲的女子,能練到這種程度,當是積年累月的功夫,是誰教的她,鄭嘉麼?
紙上草草幾行字:周青三日前派人返魏州求援。王全興不願和談,私約成德,夾攻曲周。
前面一件不需理會,那天抓到周青後,他斷定必然不止周青一個,搜索後果然抓到了周青派去魏州的從人,消息已被截住,但王全興聯絡成德的事,雖然他也派了人去魏州打探,卻絲毫不曾查到。
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麼王存中與她的關系非比尋常,能探聽到如此隐秘之事,王存中也絕非等閑之輩。如果是假,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擡手,就着燭火點燃紙片,開門叫過張奢:“你即刻去趟曲周,探查成德軍動向。”
算算時間,成德早該收到王全興的提議了,成德大軍在曲周附近駐紮多日,為何不曾有進一步動作?是未曾與王全興達成協議,還是在等待合适的時機?如果成德插手,河朔局勢必将更加複雜難以控制——必須搶在巨變之前,與王煥達成協議。
紙片燃盡,落于案上,灰燼如蝶。裴恕垂目看着,不覺又想起王十六。“我要你”,她說。粗魯,傲慢,狡詐。她知道他不會受色相蠱惑,于是借口合作,施恩施壓,糾纏于他,如今更是由王煥出頭,以和談為要挾,想逼他同意婚事。
攀上他和裴氏一族,便可坐穩魏博,她打的好算盤。
“郎君,”侍從在外面叩門,“荥陽鄭氏來人了。”
洺州城中。
日色越來越低,在窗棂間拖出明暗斑駁的陰影,王十六看着錦新,她低着頭,神色恭順:“節度使的确曾命令奴監視娘子,娘子從永年回來當天,節度使便叫了奴去,盤問娘子與裴恕來往的情形,奴一句不該說的話都不曾說。”
王十六慢慢抿一口燕窩。是的,當時她親眼看見,王煥的親兵帶走了錦新,從破城那天的情形來看,錦新應當沒說什麼,不然王煥不會毫無防備,讓她有機會放走裴恕。“什麼是不該說的?”
“娘子不想讓節度使知道的事,便都不該說。”錦新擡頭,“娘子才是奴的主人,奴絕不會做出任何有損娘子的事。”
“是麼?”王十六頓了頓,沒有無緣無故的忠心,尤其她與錦新,做主仆不過一兩個月,“你想要什麼?”
“奴想求娘子庇護,”幾縷夕陽落在她額發間,勾勒出杏眼桃腮,潤澤的肌膚,“不被送去做妾,不被随意婚配,奴還想求娘子恩典,如果有一天娘子不需要奴服侍了,就脫了奴的籍,放奴回家。”
王十六看見她眼中的堅決,這三個月裡如同油煎,自己都無暇顧及,也就沒有餘力探究别人的心思,她想回家,那麼,她很可能是戰亂中被擄劫來的良民。亂世之中,誰人不是身如飄萍,但她這般顔色,這般行事妥帖,便是做節度使府半個主人,也不是不可能,她真的不願攀高枝?“我阿耶,或者我那些兄弟們的妾侍,你也不願?”
“不願,”錦新答得幹脆,“奴隻想回家。”
王十六看着她。璃娘送她過來,想必相信她的忠心,但她不敢大意。她要報仇,她不能因為一時輕信,前功盡棄:“我交給你一件事,如果你能辦好,咱們再說。”
湊近些,低着聲音:“想辦法讓我阿耶知道,王全興私底下勾結成德,要平分洺州。”
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在窗下,初冬的夜,來了。
***
冷冷清清,三更的刁鬥響起,王煥隐在暗處,看着無數繩索從城牆隐蔽處放下,數十名精挑細選的牙兵順着繩索飛快降落在城外,隐入黑暗之中。
不遠處,洺州軍營燈火閃爍,巡更的呼喝聲遙遙傳來,王煥扶着冰冷的城牆。這批人的目的地除了平恩、清漳,還有魏州和成德,隻要有一個能跑出去,洺水的形勢或者就能改變。不過。
那天他親眼看見陳奇突圍成功,那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絕不會背叛他,除非。耳邊蓦地響起王十六的話:王崇義離得最近卻不肯來救,必定早就投靠了裴恕。
号角聲突然拉響,燈火搖晃中,無數呼喝厮殺之聲,那批人,被發現了。王煥沉着臉,低聲道:“一個時辰後,再放一批。”
到那時候這批人肯定全完了,裴恕肯定放松警惕,才是突圍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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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撫使行營。
黃靖大步流星走進來:“不出裴公所料,王煥果然派人突圍。”
“一個不留。”裴恕起身,自窗前聽着外面的殺聲,“今夜嚴加防備,王煥應當不止準備了這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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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聲高了又低了,四更時分,一切重又歸于平靜,洺水城牆上放下第二批繩索,王煥安靜地看着,數十名精銳飛快地向城外奔去,霎時消失了蹤迹。
方才亂了大半個時辰,此時正是洺州軍最困倦的時候,這一次,也許有指望。
下樓回城,院子裡人影一晃,錦新從後宅走出來,王煥喊一聲:“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