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笑得愈發厲害:“我告訴她,要風光大葬還不容易,她沒有銀兩,我可以助一臂之力。”裴一上朝,除一身衣裳外,再未帶一物。便命車夫當了牛車,換成銀兩資助婦人。為了再快些,裴一親力親為,助其安葬妥當。完畢後,婦人歡天喜地去尋再嫁,裴一則一路慢走回來。
裴夫人聽着,氣得兩個鼻孔都冒煙了。既惱又怒,還帶委屈,禁不住落下淚來。
裴一笑着安慰夫人:“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你何苦哭來着。”
裴夫人止了眼淚,卻仍忍不住幹幹抽泣。
裴一不再理會夫人,側身同兩女兒讨論。
裴憐道:“阿父給我啟發了,我日後嫁人了,要是死在夫君前頭,也要學這亡夫,囑咐一句‘你要風光葬了我,才可再娶’!最後一次照顧好自己,再不管身後事!”裴憐說着,用胳膊肘拐了下裴愛胳膊:“姐姐,你是不是也一樣?”
裴愛思忖片刻,反問妹妹:“要是妹夫答應了你,卻食言了,你在地下,也不能找他算賬呀?”
裴憐一時啞口。
裴愛繼續道:“所以重點不在囑咐,而在于妹夫是否重諾。反之,重諾的人自然重諾,何須囑咐?”
一時兩姐妹辯論開來。
裴一在旁聽得含笑,裴夫人卻直搖頭。
她伸手指戳了下裴一腦袋,指責道:“糟老頭子,把女兒們都教壞了!”
說完,氣鼓鼓離開堂内,去做它事。
待過了一會兒,裴夫人返回。仍在同女兒們閑聊的裴一瞅見,轉過身子,正對夫人:“方才你走了,我忘了說,今日還有一件正事。”
裴夫人情緒已漸漸平靜,睜着一雙大眼對視夫君:“甚麼事?”
“今日,丞相與我提起,想結姻親。我便答應下來。”
裴夫人聽到這,心頓時糾起,女兒結親?這麼大的事裴一随口就答應了?
她定睛再打量裴一,見他仍是一副散漫悠哉,毫無所謂的神情,裴夫人不禁火氣重上心頭。
她倏然站起來。
裴一挑起眼皮,望夫人一眼,繼而收回目光,含笑如常。
裴夫人卻耐不住,詳細追問:“你是許的阿愛還是阿憐,結得哪位王郎?”
世家大族,王謝庾桓,其中又以琅琊王氏最為顯赫。家主王崇,官拜丞相,權傾朝野。子弟學生,近百在朝為官。
王家晚一輩未娶妻的,有十來人。裴夫人一時心神無主,不知丞相與裴一說定的,是其中哪一位
?
品性如何?是否與女兒性子相合?
問題出口,愁雲亦浮上裴夫人心頭。
門高非良偶,兩女兒皆随了父親的性子,散漫不拘禮,裴家又是小家,親緣關系不複雜。若是嫁進王家,錯綜複雜,肯定要吃苦頭。
可丞相不可得罪,既然說定,哪能再改?
裴夫人隻得再次追問詳情。
裴一道:“将阿愛說與王峤。”
原來嫁的是大女!裴夫人點頭,下一秒卻怔忪,緩了良久,才疑遲着再确認:“王……峤?”
裴一點了點頭。
裴夫人差點站不穩,身子一晃,還是裴愛眼尖扶住她。接着裴憐也來扶母親,兩女攙扶着裴夫人坐下。
身子剛剛沾着座椅,裴夫人的眼淚就淌下來,沖裴一道:“你為何定下這等孽緣啊!”說着,右手無力拍向桌面。
這可是樁害女兒的婚事呐!
四十年前,建康城裡同時舉行了兩場侈婚。靡費之多,排場之大,至今無人超越。
彼時,最鼎盛的王、謝、蕭三家,結為姻親。
王家嫡長子王崇,娶謝家嫡幺女謝英為妻。
謝家長子謝常,雖隻是謝英庶兄,卻是謝家獨男。他娶了蕭家嫡長女蕭華光。而這位蕭女郎,是王崇的表姐,王家主母蕭老夫人的親侄女。
三家親上加親,牢不可破。
可惜,不知是不是風光熾盛,折了福分,蕭華光嫁過去後,一直無所出,倒是謝常一班貴妾,連接生子。
最後,蕭華光落得個先瘋後死,謝蕭兩家因此不再往來。
而王家這邊,王崇同謝英,同樣好不到哪去。
兩人一生相守,卻僅得一個女兒,喚作王道柔,再無所出。
蕭老夫人是看不慣謝英的,給兒子硬塞了許多侍妾,都被王崇碰也不碰,退還回來。
蕭老夫人心急,兒子仕途順暢,轉眼做至丞相,這一房不能絕後啊!便做主,将王崇二弟的長子王達過繼,做長房長孫。
王崇拗不過母親,松口答應。
哪曉得,王達卻是個不争氣的,少年即沉迷五石散,某日服食過量,一命嗚呼。
王達死時年輕,未正式娶妻,隻有一叫燕姬的外室,肚子裡懷着血脈。
這燕姬原是歌女出身,進不得家門。但眼下情況,蕭老夫人顧不得那麼多了,将燕姬接進門,擡做侍妾。
捧着盼着。燕姬的肚子一天天長大,誕下麟兒,取名字王峤。
蕭老夫人眼巴巴抱男嬰在懷中,卻驟然冷了臉色——王達食五石散太多,給兒子遺下了毒性。這王峤,生下來就是個瘸子。
……
裴夫人講到這,泣道:“我常聽人說,那王峤不僅腿腳不好,身子也弱,難得由人攙扶着上街,當街就咳出血來!”
明顯是個命不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