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鼓起勇氣擡頭往對面看了一眼,發現路淮也在以同樣的視線回視着他。
他們對向站立,一個黑白長袍加身,纖細幹淨,另一個西裝黑褲,俊美冷淡,無論是穿着還是面相,兩人都是那麼格格不入。
中間神父一動也不動、用那雙猶如天主審判的目光凝望着易南,好像是在耐心等待他說出那句“我願意”。
路淮眼神多了幾絲冰涼,微蹙的眉頭暗藏着戾氣,從那不自然的呼吸起伏中,易南竟然覺得這位驕矜冷傲的少爺也在和自己一樣經曆着心緒起伏——一覺起來,世界大變樣了不說,還要和同性結婚,當着慈眉善目神父的面,許下彼此将會相愛一輩子的誓言。
誓言,在某種程度上,跟謊言也可以劃等号。
路淮先偏開了頭,目光落在了那群不人不鬼的NPC身上,在神父說話時,他們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安靜,而在這個等待公爵大人誓言的過程中,他們開始騷亂起來,竊竊私語,掩在耳後的語言仿佛化成了實體,爬過厚重的石牆,探出泥腥的土壤,最後緩慢攀上他們所處的這塊沉木台階。
他眼神閃爍,一言未發,卻敏銳地感覺到有什麼在悄然變化。
此刻神父動了動他幹癟蒼白的唇,聲音低啞:“公爵大人,難道您不願意嗎?”
從旁邊花叢裡伸來一根足有嬰兒手腕粗的荊棘,長而柔軟,猛然像是揮鞭一樣地抽向了易南對面的路淮,大少爺斜瞥了一眼,以極快的反應速度擒住了已經舞到了他面前的黑色荊棘,他手勁又大又猛,緊緊地禁锢住那根仿佛有生命般的荊棘,荊棘的尾端如遊魚尾巴般掙紮跳動,細細的刺一下一下地炸開。
易南心裡倏然一緊,目光凝固在路淮握住那根荊棘的手上,那手修長漂亮,指骨分明,隻是有幾滴鮮紅的血從相接處滴落。
光是看着都覺得疼,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風聲驟起,原本晴天無雲的天空乍然一黑,像是被人熄了燈,還泛起黑紅的暈光,看起來像是某場邪惡的祭祀,原本安逸坐在靠背椅上的非人npc們沉默下來,腳底的陰影漸漸凝成一塊,像是水波般蕩漾起來,帶起一陣涼風,連骨髓都能凍成渣的那種涼。
坐在第一排的蘿絲小姐已經看不出人樣了,粉紅短袍中間簇擁着一朵碩大的豔色玫瑰,數百層花瓣堆疊在一起。拉德克先生快被那漸變棕的毛發給堆沒了,眼睛變得超乎尋常地大,幾乎占據了大半個臉龐,布蘭奇夫人則舔舐着自己變成獸爪的手,綠色的眼睛裡閃着森冷的暗光,至于喬治勳爵,犄角頂破他的骨肉,從他的腰腹處和肩背處刺出,他看起來活像是一個被叉燒烤焦的破碎肉塊。
至于後面幾排的,那就更是群魔亂舞、抽象到一定地步了,而在易南身側的神父已經換上了一副惡魔的面孔,不祥的血紅色霧氣從他眼角蜿蜒飄出,和其他“人”一樣,他連眼珠都通紅了。
公爵好歹還是個人,易南無言而震驚地立在原地,一時不知道底下這群東西到底是他親戚還是他朋友?
又一道黑色荊棘破空而來,路淮側身躲過,下一秒又轉身,幹脆利落地把那東西踩在了腳下,荊棘狂舞的風刮起了他的衣角,他的眼神沒有因為看到怪物而有絲毫變動,問:“遊戲系統。”
這冷淡聲音一瞬間把易南七魂六魄都拉了回來,他接上去:“沒有任何反應,任務也沒有更新。”
“不過,每個遊戲世界都有幾個标簽,在剛進來的時候會提示。”易南突然想到這茬,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就直接說了。
路淮以一種“這麼重要的事你才告訴我”的神情望着他,半響,他說:“如果你是我們公司的員工,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了你。”
“......收了您的神通吧,”易南捂上自己的心口,“我應該還不值得資本主義這麼惦記。”
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那粗黑的荊棘見單條奈何不了路淮,甚至還被人壓着打,于是幾條荊棘變了個道,像是蛇一樣纏繞在一起,逐漸扭成了一個人樣,那“人”胳膊和腿上都是荊棘在滑動,甚至都沒有臉,整個頭就像是一顆被荊棘纏住的球,上面還有無數尖刺,反射着惡毒的寒光。
荊棘人伸出手,一根粗長的荊棘便在他手上化成了一支長矛。
它握着長矛的模樣毫無感情,立在城堡之下宛若這裡最忠實的守衛,把武器橫空一掃,勁風帶起一片金戈之聲,質地竟然堅硬似鐵。下一秒,這荊棘守衛就俯身向路淮直沖而來——
易南算是明白了,他站在這裡半天,沒有一條荊棘攻擊過他,原來所有的攻擊都是沖着這位大少爺來的!
為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大變活人,“活人”還氣勢洶洶地攻向自己,路淮冷着臉,站在沉木台階上分毫微動,他問:“這裡的标簽是什麼?”
易南脫口而出:“驚悚生存,角色扮演,還有一個不知道是什麼,說是隐藏标簽。”
長矛帶着千鈞之力刺過來,路淮腿都沒動過,上身□□,腰微微後仰躲過一擊,同時把手上原本抓的那簇荊棘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纏在了那長矛上,用力一扯,荊棘守衛猝不及防被他拉了過來,他毫不留情扭身側踢,一腳把它踢飛了幾米遠。
易南正思考着解決方法,看到了神父仍然面向自己這個方位。
一個詭異的念頭浮現在他心頭。
“.......”不會吧。
那荊棘守衛不怕疼似的卷土重來,易南看到路淮面無表情地甩了甩手,幾滴血灑在了木階上,看得他是膽戰心驚。
他心跳如擂鼓,輕聲說:“我願意。”
風聲停了,天際邊的黑紅光暈也消失了,像是摁下了什麼開關,整個世界煥然一新,從末日的荒涼孤寂,變成了人間的四季如畫,荊棘守衛豎起了長矛,乖乖呆在原地不動了,神父恢複光明聖潔的模樣,笑呵呵地看着他。
看起來是有用的,也不管臉不臉的了,易南急切地抓住神父的手,像是确定沒有什麼東西再進行攻擊一樣看向路淮,幾乎是喊出來的:“我願意!”
荊棘如灰散去,路淮聽到聲音,動作停了半秒,才回頭看他。
台下的觀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蘿絲小姐彎了彎眼睛,布蘭奇夫人依然八風不動地搖着她的扇子,喬治勳爵吹了一聲滑稽的口哨,花邊襯衫穿得倜傥又風流,拉德克先生以一種最能拍出響聲的姿态拍着手,威嚴的臉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易南确定了,雖然這群NPC不知道是他親戚還是他朋友,但看起來應該都跟他有仇。
神父緊握着聖經,又轉向路淮,繼續溫和地問:“那你是否願意這個人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的盡頭?”
石頭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有多痛的,路淮可能一輩子都沒嘗過這種滋味。
即使知道是遊戲,有些話也沒那麼容易說出口,言語本就是比山還要沉重的東西。
更何況從古傳至今的結婚誓言,大概還是有其永恒惦念的意義在,愛、照顧、尊重和接納,這四個詞明明白白地講透了婚姻的真谛,直至生命的盡頭......更是一種超越自我甚至生死的羁絆。
風聲又起,易南蓦地身體繃緊,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
這遊戲的攻擊機制直戳人心,不說“我願意”就當着人的面攻擊另一方,他剛剛就有種被人狠狠拿捏住軟肋的感覺,傷在他自己身上姑且能夠忍受,傷在别人身上......那真的不亞于一場驚心動魄的道德考驗啊。
路淮像是吃到了什麼很難吃的東西,還要味同嚼蠟地咽下去,他神情不悅,嗓音低沉:“我願意。”
易南:“......”
他本以為自己會先挨上個幾鞭子,沒想到路淮開口的時候天還是白的,荊棘都還沒來得及冒個頭,時間比他想象得短。
掌聲雷動,一派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