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老夫人憂思過重,周師傅安慰道:
“您先别急,我認識一個在官府當值的朋友,明日就去幫您打探令郎的消息。”
陳老夫人邊抹眼淚邊道:
“有勞你替我跑一趟!六郎性子老實,嘴巴又笨,我真怕他就此蒙冤入獄出不來了!”
聽到“性子老實”“嘴巴笨”,宵燭眼角抽了抽。
這屠狗六也真是個慣會演的,對着母親是一套,對着旁人又是另一套。
演得他差點都要以為,那天攔路搶他筒子骨、害他丢了工作的另有其人了。
火盆裡的木炭一點點燃燒,發出細微“哔剝”聲。
周師傅說:
“和我客氣個啥?咱們以前做了那麼多年鄰居,當年我與春慧成婚也是您給說的媒。這份恩情,我本來就應該還!”
陳老夫人道:
“那時候你還是個年輕小夥呢!現在都自己開店當老闆了,真有出息。隻可惜春慧丫頭福薄……”
話匣子開啟就收不住。他們又聊了很多舊事。
除夕守歲,按理應當熬一整晚。
陳老夫人年紀大,熬不住,周師傅便簡單拾掇了一下客房,讓老人家先休息。
又過幾個時辰,連宵燭也撐不住了。
他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厲害,便裹着一條厚氈子,靠在牆角,沉沉睡了過去。
到後半夜,外面有爆竹聲響起,噼裡啪啦聲裡迎來了嶄新的年歲。
宵燭睡得很死,沒聽見。
*
翌日,宵燭醒來時,天已大亮。
周師傅不在屋裡。想來是記着昨夜的承諾,打探屠狗六的消息去了。
宵燭腿腳都坐麻了。
他掀開身上的毛氈,正要起身,一隻沉甸甸的紅色布袋突然從毛氈夾層裡掉了出來。
宵燭撿起布袋,拆開,裡面裝着一串銅錢。
居然是壓歲錢。
宵燭有點感動。
自爹娘去世後,他已經很多年沒收到過紅包了。
周師傅待他,當真是極用心的。可惜他沒辦法回報這片真心。
陳老夫人此時也起床了。宵燭扶着她出門,坐在門口曬太陽。
“我聽周裁縫說,你不會說話,家裡也沒有别的親人,”老人家看不見,便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宵燭的手背,輕聲歎道,“是個苦命的孩子。”
她頓了頓,又說:
“我家六郎比你年長幾歲,也在鎮上做工。等他回來,你們可以互相認識認識。他個頭高,力氣大,以後若遇到什麼難事,盡管找他幫忙!”
聽着她的碎碎念,宵燭心情有些複雜。
屠狗六哪有什麼正經工作?他成天帶着那條癞皮狗,遊手好閑四處作惡,旁人見到了都避之不及,誰敢主動湊上去和他交友啊!
看樣子,老太太平日應該不怎麼不出門,一直被蒙在鼓裡,還以為兒子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呢。
也罷。
若謊言能讓她安心,就這麼瞞着,似乎比告知真相更好。
安置完陳老夫人,宵燭轉頭去了竈間。
昨晚的年夜飯還有剩菜。宵燭打算把剩菜熱一熱,等周師傅回來,剛好能趕上中飯。
*
晌午時分,周師傅終于回來了。
他緊鎖着眉,臉上布着一層濃雲,神情非常嚴肅。
宵燭心頭一跳。
看樣子……帶回來的應該不是什麼好消息。
周師傅輕手輕腳地繞開陳老夫人,拉着宵燭走到裡屋。
等确定老太太聽不見後,才壓低聲音,對宵燭道:
“出事了!”
宵燭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詫異。
“我也是剛剛才知曉,陳嫂子的幺兒屠六郎,居然是那惡棍屠狗六!”周師傅痛心疾首道,“那混小子真是沒良心,居然連親娘都騙!陳嫂子隻剩他這麼一個兒子,不成器就算了,還滿口謊言!”
此事宵燭早就知道了,倒也不驚奇。
他更關心的是——屠狗六到底犯了什麼事?
似是看穿宵燭心中疑問,周師傅說:
“待會兒你可一定要和我一起瞞住老太太,千萬别讓她發現端倪——她那好兒子大概是保不住了,官兵昨夜搜查一宿,在他身上發現了須滕奸細的信物!他竟敢通敵!”
奸細?!通敵?!
這兩個詞把宵燭砸得有點懵。
他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在菜市場門口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時屠狗六向他詢問賀葉屈鄰真的下落,原來不是為了拿朝廷的賞金,而是為了幫助對方逃走嗎?
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周師傅繼續道:
“屠狗六也真是個糊塗的。我聽官府當值的朋友說,前兩日屠狗六去典當了一對斷镯子,你猜怎麼着?那玩意兒外觀看着平平無奇,實則裡面摻了玄古秘銀!玄古秘銀是稀罕物,常被用來制作押運囚犯的鐐铐,民間不可私自流通。發現此事後,當鋪老闆當即禀報了官府,确定屠狗六典當的那副銀镯子正是朝廷重犯所佩戴的鐐铐。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縣尉老爺下了令,等年後就要将他處斬!”
宵燭聽後更加愕然。
玄古秘銀手铐怎麼會出現在屠狗六手裡?難道屠狗六和賀葉屈鄰真見過面?賀葉屈鄰真已經逃出沂國了嗎?
周師傅又說:
“這麼大的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老太太說……唉,大過年的,先扯謊瞞她幾天吧,就說目前還沒消息。我怕老人家受不了打擊!”
留下一聲長長的歎息後,周師傅離開了。
宵燭反複回味着周師傅剛才的那番話,越品越覺得不對勁。
屠狗六真的是須滕奸細嗎?
這根本說不通。
首先,如若屠狗六真是奸細,在幫助賀葉屈鄰真逃跑後,為何要大搖大擺拿着玄古秘銀鐐铐去典當?這不是明擺着自投羅網嗎?屠狗六雖然貪婪,但還不至于蠢到拿性命安危去換蠅頭小利吧。
其次,縣尉的态度也很奇怪。
一般來講,抓到重要的奸細,首先肯定要嚴刑拷問,等問出有價值的線索後再通禀朝廷,等候上級官員的判決。
可現在才過去一夜,縣尉就下達了對屠狗六的處決令,會不會……太急了點?
宵燭又想起一件怪事。
當初他和賀葉屈鄰真相遇是在一間山洞裡,為了避雨,兩個毫不相幹的人産生了交集。
後來有一天,宵燭再次路過那間山洞,本想進去看看情況,最後還是沒去。
那時宵燭總感覺,身後有人尾随,可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試想,如若他沒有多心,尾随他來到山洞附近的人是屠狗六呢?
屠狗六貪圖懸賞告示上的賞金,跟蹤宵燭來到山洞外。等宵燭走後,便偷偷進入山洞。最後他沒找到逃犯,卻發現了一副遺落在地上的斷裂銀镯。屠狗六不知道這“銀镯”其實是一副鐐铐,而且是逃犯戴過的玄古秘銀鐐铐。秉着便宜不撿白不撿的想法,他拿着銀镯去了當鋪……
仿佛九連環被解開關鍵的一扣,由果溯因,宵燭的思緒陡然清晰起來。
或許,屠狗六的确不是奸細。
當然,以上都隻是宵燭的推測。還有很多撲朔迷離解釋不清楚的地方。
比起擔心屠狗六,宵燭現在更擔心自己。
倘若那些推測屬實,屠狗六被抓,現在肯定已經知曉宵燭見過賀葉屈鄰真,而那間山洞就是賀葉屈鄰真曾經的藏身地點。
宵燭主要是怕屠狗六死到臨頭狗急跳牆,把自己給供出來。
想到這種可能,宵燭背後驟然驚起一層冷汗。
*
從初一到初五,宵燭惴惴不安地等了整整五天。
好在暫時沒人來找他麻煩。
周師傅說,屠狗六處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也就是過完年後的第一天。
定這個日子主要是為了避免沾染晦氣,畢竟大過年的不适合見血,不吉利。
周師傅一直對屠狗六的母親瞞着此事,每回老夫人問起,隻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沒收到消息,說吉人自有天相,讓她不要擔心。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一多,陳老夫人便敏銳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問周師傅:
“你跟我說實話,六郎他,是不是出事了?”
周師傅沉默一瞬,然後說:
“您……節哀。”
事已至此,也沒有瞞的必要了。
話音剛落,老人的神色肉眼可見地枯敗下去,猶如一株被吸幹了所有養分的枯藤。
她沒有歇斯底裡地哭嚷,而是喃喃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就是我的命。”
命運弄人。她一生共育有六個子女,每一個都留不住,到生命行将就木之時,仍是孤寡一人。
陳老夫人搖搖晃晃地從藤椅上起身。她看不見,隻能用手摸索着往前走。
太陽出來了,陽光灑落在門前的台階上,明亮得晃眼。遠處時不時有爆竹聲響起,新春佳節裡熱熱鬧鬧的。
陳老夫人腿腳不便,被台階絆了一跤,差點跌倒。
周師傅趕緊扶住她,問:“您想去哪兒?”
老夫人說:“我要去找我兒。”
“他犯了重罪,現下正被關在大牢裡,旁人不得探視,”周師傅歎氣,“您見不到他。”
“我是将死之人,活不了幾天了,”老夫人頹然道,“在撒手人世之前,我隻想見六郎一面。有那麼難嗎?”
周師傅說:
“小輩無能,沒辦法讓您見到六郎。您若有什麼想留給他的話,可以盡數告知我,我會托人轉達……宵燭,去拿紙和筆。你會寫字吧?”
宵燭點了點頭。
紙和筆很快被取來。
周師傅讓宵燭記錄陳老夫人的留言。
但從頭到尾,她就隻說了一句:“六郎,一路珍重。”
其他的都沒有了。
“六郎認識的字不多,寫多了他也看不懂,”陳老夫人阖上雙目,神色黯然,“一句便足矣。辛苦你們,幫我将這句話轉達給他。”
紙上墨迹漸漸幹涸。
宵燭小心翼翼地團起信紙,正要交給周師傅,卻聽他一聲驚呼:“陳嫂子!”
陳老夫人像瞬間被抽光所有力氣。她身體一軟,癱倒在藤椅上,臉上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
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周師傅趕緊請來郎中為她看病。
診完脈後,郎中無奈搖了搖頭。
老夫人這是心病,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宵燭,”周師傅面色凝重,“我要照顧陳嫂子,實在抽不開身。明日你替我去一趟官府大牢,帶着那封信一起去。我認識一個在那裡當差的朋友,你把信交給他,他會轉交給屠狗六。”
宵燭自然應下。
*
第二天。
宵燭遵照着周師傅的吩咐,攜了隻竹籃出門。竹籃裡裝着信件和一些酒菜。
他來到官府大牢的偏門處,等候接應。
本以為很快就會有人接手,誰知等了半天,宵燭半個人影都沒等到。
——真是奇了怪了,人呢?
宵燭有點焦慮。
約莫午時,終于有個衙役打扮的人急匆匆跑了過來。
“是周裁縫托你送的東西吧?”衙役氣喘籲籲道,“縣尉老爺臨時下了點任務,我抽不開身。你直接進去吧,看守我已經打點好了。犯人在最後一間牢房。記住,送完東西趕緊離開,不要逗留!”
這意料之外的變故令宵燭愣了愣。
還沒等他作出反應,衙役便匆匆離開了。
事不宜遲,想到卧病在床的陳老夫人,宵燭不再猶豫,徑直從偏門踏進大牢。
大牢裡光線很昏暗,剛進去,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瞬間撲面而來。
宵燭下意識皺了皺鼻子。
此時這裡隻有零星三兩個看守。果然如那衙役所言,見到宵燭,看守們并未露出驚訝之色,也沒有阻止他的闖入,顯然早就被打點好了。
很快,宵燭就找到了屠狗六。
這名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此時穿着又髒又破的囚衣,坐在牢房角落百無聊賴地掰指頭玩。
雖然看起來有點狼狽,但宵燭發現,屠狗六身上隻有一些輕微的擦傷和於痕,并無被嚴刑拷打過的痕迹。
——難道縣尉沒有審問他?
這更不合理了。
抓到一名奸細,掠過審訊環節直接下令處斬,不僅不合規矩,還頗有些……堵嘴的意味。
“你怎麼來了?”見到宵燭,屠狗六神色詫異,“是來看我笑話的?”
不等宵燭回應,屠狗六又狡黠地笑了笑:
“你最好别以為自己就能高枕無憂了。他們都說賀葉屈鄰真是我放跑的,但其實……真正見過他的人隻有你,對吧?不然為什麼你看到懸賞告示會是那種反應,還好巧不巧走到了他藏身的山洞口?如若我去向縣尉禀報,下一個被抓到這大牢來的可就是你了,小啞巴。”
宵燭用力掐着竹籃提手,指腹微微泛白,指尖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劃痕。
屠狗六的一段話,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的推測沒錯,那日跟蹤他到山洞外的人,的确是屠狗六。
但屠狗六不是須滕奸細。這無賴當時甚至不清楚自己撿到的銀镯其實是鐐铐,因為一時貪念,稀裡糊塗典當了鐐铐,又稀裡糊塗惹上牢獄之災。
這麼說的話……在宵燭第二次經過山洞的時候,賀葉屈鄰真應該早就掙斷鐐铐離開了。
可他那時傷得不輕,行動受限,外面又到處是朝廷貼的懸賞畫像,到底是誰幫助他悄無聲息逃走的?
事态緊急,眼下境況不容多想。
宵燭從竹籃裡抽出那封信,遞給屠狗六。
“這什麼?”
屠狗六伸手接過信,拆開。
看清信上内容時,他忽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