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這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天剛蒙蒙亮,宵燭就踩着青石闆上的晨霜出了門。
百姓們都在家準備團年,鎮上行人已經不多了。
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走到林記裁衣鋪門口,宵燭停下腳步。
和街上其他店鋪一樣,這家鋪子也沒開張。
宵燭正要叩門,這時,那扇榆木門闆“吱呀”開了道縫。
裁衣鋪的周師傅頂着烏青的眼圈,探頭道:
“是過來取新衣服的吧?料到你會來得早,我昨夜就趕着把最後的針腳給收了!外邊冷,快進來快進來!”
宵燭露出感激的目光,随即跟着周師傅進了屋。
這間屋子不大,牆角置着個炭盆。炭盆将整個室内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令宵燭凍僵的四肢漸漸恢複知覺。
周師傅把宵燭領到一張軟凳上坐下,又倒了杯熱水。
“喝點,暖暖身子。”
熱水裡加了紅糖,喝起來甜津津的。
宵燭小口小口啜完,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嘴。
趁宵燭喝水,周師傅轉頭踏進裡屋,出來時手上抱了一件嶄新的棉衣。
這是幾天前宵燭來店裡訂做的。
宵燭在家烤火,沒控制好火候,不慎把舊棉衣燒了個窟窿,于是決定花錢重新做一身。
算起來,為了省錢,他都已經好幾年沒穿過新衣服了。舊衣服短了就往袖口和褲腳處多縫一截,腰身緊了就拆線改寬,布面破了就添個補丁……
總之他奉行能省則省的準則,每個銅子兒都不敢亂花。
但今年不一樣。
拜慷慨的客棧老闆所賜,宵燭今年手頭多了一筆閑錢,暫時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了。
溫飽解決後,再看以前那身行頭,委實寒酸。他這才想着要不要弄件新衣服。
經過一番挑揀,最終選定了周師傅的裁衣鋪。
挑料子、量尺寸、商定款式……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但有個問題。
按照周師傅往常的工期,一件棉衣一般要制作半個月。算日子,等宵燭拿到成品,起碼也得到年後了。
周師傅心腸好。為了讓宵燭在過年時穿上新衣,他連着熬了幾個夜,終于趕在除夕當天完工。
甚至沒多收一文錢。
哪怕宵燭想給,周師傅也推辭不要。
“我老周活了半輩子,别的本事沒有,但敢保證每件衣服都是用心做的,”周師傅展開棉衣,遞給宵燭,“快試試,看合不合身。”
棉衣外層用的是素雅的靛青染花緞面,内層則填了今秋新彈的棉花,絮朵兒蓬蓬的,貼着布面鋪得極為勻稱柔順。
宵燭用指腹從上頭撫過時,甚至能覺出日頭曬過的暄軟,混着皂角與陽光的氣息。
考慮到宵燭平日要幹活,周師傅還在袖口和衣擺處疊縫了多層平紋裌布,又耐磨又耐髒。
口袋則特意加深了幾寸,方便用來放東西。
宵燭脫下舊衣,換上新棉襖,象征性地活動了一下四肢。
非常合身。
他激動地擡起頭,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周師傅表達自己的感謝。
“客人滿意,我就高興。”周師傅笑着擺了擺手,随即又道:“天色還早呢,要不要留下來陪我這老頭子喝兩杯?咱都是家裡沒别人的,幹脆搭夥兒過個年吧!”
宵燭一愣,下意識覺得不太妥。
但仔細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周師傅也是個苦命人。他年輕的時候娶過妻,與妻子情感甚笃。
可惜那姑娘身體不好,很早就去世了。往後幾十年,他都沒有再續弦。
這間鋪子是周師傅開的,匾額上卻寫着“林記裁衣鋪”。最開始宵燭和其他人一樣對此感到不解,後來才得知,林其實是周師傅發妻的姓。
夫妻倆曾約好一起将裁衣鋪做大,可惜還沒等約定實現,其中一方就已經撒手人寰。
為了緬懷妻子,周師傅獨自把這家店經營了幾十年。
看着周師傅因疲憊而略顯憔悴的臉,宵燭像吃了一顆沒熟的青杏,心裡微微泛起澀意。
家不是冷冰冰的房子。有親人的地方才有家。
——他們何其相似,都是沒有親人、無家可歸的人。
*
歲序更替、除舊迎新,在普通百姓眼裡,是一年中尤為重要的大事。
宵燭和周師傅一起,把店鋪裡裡外外仔細清掃了一遍。
門上挂對聯、窗上貼窗花……忙完一看,原本冷冷清清的屋子裡總算有了年味。
“辛苦你陪我忙活大半天,”周師傅拍拍宵燭的肩,“去歇會兒吧,正好我去炒幾個菜。雖然咱就兩個人,但年夜飯嘛,也不能敷衍了事。等着嘗嘗我的手藝!”
宵燭乖巧地點了點頭。
等年夜飯上桌,已是傍晚時分。
考慮到兩個人吃不了太多,周師傅隻簡單做了幾道小菜。
宵燭用竹筷戳開盤中的魚腹,濃郁醬汁立即順着雪白魚肉淌下來,在暖黃燈光裡泛着蜜色;豬肉芹菜餡兒的水餃在湯鍋裡翻滾,面皮煮得軟爛,碰一下就要破了;綠油油的青椒被切成細絲,和蔥姜蒜一起交疊堆在盤子裡,非常漂亮;還有八寶飯、棗花馍……
着實色香味俱全。
周師傅喝了點酒,酒勁上頭,話也比平日多些。
他絮絮叨叨講了很多生活中的瑣事。無論能否聽懂,宵燭都在認真傾聽。
“……我年紀也大了,半截身子在土裡,哪天遇到點小病小災,說不定就被閻王爺帶走了,”講着講着,周師傅忽地擱下杯盞,望向宵燭,“其實我不怕死,畢竟,這世間對我來說值得留戀的東西不多。但這間鋪子是我和春慧共同的心血,等我死了,門上的匾額肯定要被撤走。如此一想,總覺得很不甘心。”
握着筷子的手頓了頓。
宵燭直覺周師傅話裡有話。
果然,周師傅說:
“我看你是個好孩子,為人本分踏實又勤快。如若你不嫌棄,等過完年可以來我店裡做事,我把制衣手藝連同這家店面一起傳給你。往後我們彼此也有個照應,如何?”
教手藝、送店面,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了。
宵燭頗感意外。
他沒想到周師傅如此信任自己。
但短暫的心動過後,宵燭搖了搖頭。
——周師傅的恩惠,不是他不想接受,是他沒辦法接受。
魂晷已經告訴他,宣蘭樾很快就要抵達石硚嶺。
也就是說,他在石硚嶺待不了多久了。
那麼宣蘭樾到底為何會突然來到石硚嶺呢?
通過四處打聽,宵燭得知,近來沂國邊境時常有北方流寇作亂,給百姓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為此,沂帝下了一道旨令,命駐紮在西北的天瞿軍首領呂殊景帶兵東行,沿途清剿流寇,待完成任務,再回京述職。
沂國地形特殊,從西北到東北,中間橫亘着一道險峻的白微關。想要往東,必須先往南繞一條遠路,以避開白微關。
如此勢必會經過石硚嶺。
也就是說,宵燭要找的宣湣轉世宣蘭樾,很可能就在這支東行的天瞿軍裡!
宣蘭樾又為何會和天瞿軍扯上聯系?
通過整合多方消息,宵燭大緻拼湊出了事情的原委。
天瞿軍的首領呂殊景将軍,是沂國先皇後呂氏的弟弟,也就是七皇子宣蘭樾的舅舅。
當初被逐出皇宮後,宣蘭樾一直下落不明。現在想想,如若宣蘭樾是由舅舅呂殊景收養,在西北天瞿軍駐地長大,一切便說得通了。
等天瞿軍抵達石硚嶺,大概會在此停下休整幾天。
宵燭必須趁着這個機會接近宣蘭樾,然後跟在對方身邊。
宵燭還沒忘記自己來人間的目的。他是來陪太子曆劫的,不是來遊曆散心的,仙帝命令他做什麼他就得做什麼。
敢撂擔子不幹,窩在石硚嶺繼承裁衣鋪?那是嫌自己命長。
見宵燭拒絕,周師傅也沒有強人所難。
他歎氣道:
“也罷……人各有志。往後你要是遇到什麼困難,随時可以來找我。”
宵燭點頭應下。
一頓飯吃完,周師傅去收拾碗筷。宵燭也起身掃地擦桌。
這時,外面大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那聲音實在太過刺耳,像是有人在拼命哭喊,混合着幾道腳步聲和激烈的咒罵聲。
——大年夜的,又這麼晚了,誰在外面折騰?
宵燭皺了皺眉,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隻見大街上,幾名官兵正押着個人,神情嚴肅地往官府的方向走。
一名年邁的老婦人攔在他們面前,哭得聲嘶力竭:
“求老爺們行行好,不要帶走我兒……他絕對不會犯下那種大錯!”
為首的官兵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伸手将她推開:
“有沒有罪,帶回官府一審便知!老人家,今夜是除夕,我們兄弟還趕着交差回家呢,您也别為難我們了!”
老婦人被推得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
她身子骨本來就不好,這麼一推,竟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見狀,那名被押着的犯人陡然掙紮起來,似是想要去扶。
“我老實跟你們走,你們别欺負我娘!”犯人沖官兵大叫,随即又對老婦人道:“娘,您回去吧,我沒犯事,真的沒事!縣令老爺隻是傳我過去問個話,問完我就回來了!您回去吧!”
目睹此情景,宵燭微微瞪大眼睛。
那名犯人……他認識!
竟然是屠狗六!
此刻這無賴一改往日的威風模樣,變得無比狼狽。
官兵重重往屠狗六膝蓋處踹了一腳,他立刻失去掙紮能力,隻能被拖着前行。
那條總跟在他身邊的癞皮狗不知所蹤。
——大過年的,這是犯啥事了?
難得親眼看見讨厭的人吃癟。宵燭雖疑惑,心裡卻有點幸災樂禍。
屠狗六此人,平日裡一向嚣張跋扈,什麼壞事爛事都敢做,今日總算受到制裁了!
當真是天道好輪回,善惡因果報應不爽!
官兵們很快押着屠狗六遠去。
街上隻剩下了那名老婦人,也就是屠狗六的娘。
這件事和宵燭一點關系都沒有,本來他也不打算多管閑事,不想引火燒身。
但那老婦人孤零零坐在除夕夜的大街上抹眼淚,佝偻着背,看上去無比凄涼,不知怎的,這副畫面像一根刺,牢牢紮在宵燭眼裡,令他無法忽視。
半晌,宵燭歎了口氣,披衣出門。
沒了溫暖的炭盆,外面冷得像座冰窖。宵燭一邊搓手一邊往掌心呵氣。
等走到老婦人身邊,他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來。
這麼冷的天,留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一個人在大街上,肯定會出事的。
宵燭做不到見死不救,哪怕對方是屠狗六的母親。
出乎宵燭意料的是,老婦人對他的靠近毫無反應。
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她的眼睛和尋常人不同,裡面有一層灰翳,像蒙了塊布。
原來……是個瞎子。
宵燭彎腰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婦人一驚,緊緊拽住宵燭的袖子,問:“六郎!是你嗎?”
宵燭想說不是。
但他們一個啞,一個瞎,這要怎麼交流啊?
好在老婦人對兒子的氣息還是熟悉的,她很快就明白自己認錯了人,失魂落魄地松開了手。
看起來,這對母子平日裡關系應該挺不錯。
屠狗六居然是個孝子。
真稀奇。
不過一直杵在街上也不是個事。宵燭攙着老婦人的胳膊,想把她扶起來。
老婦人卻嘶啞着嗓音,說:
“好心人,你快回家去守歲吧,不用管我這糟老婆子,免得平白給你添了晦氣。我哪裡都不去。我就坐在這裡,一直等到他們放我兒回來。”
她幹癟的嘴唇凍得烏青發紫,說話時牙關不停打顫,态度卻很堅決。
宵燭一時沒了主意。
人命關天,置之不理未免顯得太過冷血。
可人家又不肯接受他的幫助,總不能強行把對方帶走吧?
宵燭犯難之際,周師傅也聽到了外邊的動靜,過來查看情況。
見到屠狗六的母親,他顯然吃了一驚:
“陳嫂子,您怎麼在這裡?!”
他們認識?
聽見熟悉的聲音,老婦人木然的臉上總算有了些波瀾。
“是……周裁縫?”
“對啊,自從您搬走,我就好些年沒見過您了!外邊冷,我的鋪子就在街對面,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去坐會兒吧!”
老婦人聞言,露出一抹猶豫之色。
但故人太過熱情,話裡話外都令她推拒不得,最後,她還是起身,跟着周師傅進了裁衣鋪。
宵燭暗暗松一口氣。
*
進屋後,周師傅往火盆裡添了幾塊新炭。三人圍坐在火盆旁烤火。
“陳嫂子,今日除夕,您怎麼沒在家守歲?”周師傅小心翼翼地問陳老夫人,“您家裡……現在還有人嗎?”
“我沒什麼福分,丈夫和前五個兒女都早早走了,隻剩一個幺子。後來我眼睛壞了,就很少出門了,”陳老夫人神色黯然,“今晚六郎陪我守歲,可他不知惹上了什麼事,本來守歲守得好好的,家裡突然闖進來幾個官兵,硬是要把他帶走。我跟了他們一路,也求了他們一路,求他們放過我兒,可最後、最後……”
她說不下去了,慢慢抽泣起來。
周師傅聽後,氣憤道:
“連個理由都不給,随随便便就抓無辜之人,那些官兵簡直欺人太甚!”
宵燭握着火鉗,坐在旁邊的軟凳上,不停翻動着火盆裡的木炭。
他默默想,看樣子,周師傅還不知道陳老夫人的幺子就是臭名昭著的惡棍屠狗六。
若是知道了,肯定說不出剛才那番話。
無辜之人?哼,無辜個鬼啊。
屠狗六平日橫行霸道慣了,這回估計是踢到了哪塊鐵闆,才會被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