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陌抑制着上泛的情緒,曾經的他在那裡待過兩個月,便如那籠隼,嗜血肉,求尊衡,與己争鋒,淬煉惡鬼神經。再入此地,懼過往,懼見人,懼身邊人同墜深淵。
鐵鏽的味道已然傳來,還是那般令人寒顫。腳底踏過幾片水窪,發出呲呲的聲響。
阙蘭因不再排斥腕上的溫度,因為她也在擔憂,籌謀多時,費盡心血,甚至賭上性命去見的人,到底能否給她想要的答案?
萬一……
不,不能有萬一……
忽然之間,眼布滑落,隻見暗渠之地,獨獨杵着一個大鐵籠,籠上着大鎖,籠中半坐着個人,背對着他們。那人背軀蒼瘦卻盡力挺着,一襲囚衣已是磋磨,勉強蔽體,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也不回頭,隻是默默地說道:“指揮使大人,這次又要幾天?”
沒聽見回話,他才慢慢轉過身來,這人臉龐被磨平了棱角,辨不清面相,唯一可觀的雙眼似是枯竭許久,一見來人如同遇水,瞬間潤出淚來,含在眼廓裡,不敢流下來。
“李同知,今日帶人問話,若還是一問三不知,後果你自己清楚。”宋千郎一拽繩,将二人往鐵籠推了幾步。
李滄舟起身,緊盯裴陌,光着腳走近,如同将死之人見到鮮活生命那般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保持着距離。
阙蘭因先開口說道:“李滄舟,我有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籠裡的人早已注意到,此人同自己的徒弟緊密相連,甚至雙手相碰,他猜測着他們的關系,或許是盟友,或許隻是宋千郎用來脅迫裴陌的棋子。
可宋千郎問了那麼多年,都沒能套出他的話,如今帶了裴陌來,卻不是他來問麼?那麼,這個人到底是什麼立場。
“你問吧。”李滄舟停下來腳步,俯視着阙蘭因,眼中緊着根弦,這次他要更為謹慎,因為裴陌在這裡。
“十年前,從翊王府中搜出了前朝文書,指名阮氏誘導翊王行複國之禮,陛下震怒,由你帶頭查抄阮府,是也不是?”
“是。”
阙蘭因靠近籠檐,一手抵住裴陌,示意讓他站在身後;一手伸進籠中,猛地抓住那肮髒的囚衣,往自己這裡一拽。李滄舟猝不及防,身體一下子向她貼近許多,兩人隻相隔着幾寸。
那雙冰冷剔透的眼透過囚籠,直視囚人,隔絕一切旁人。身後的裴陌覺察到深深的壓迫感,這是阙蘭因從未展現出來的一面。
“告訴我,在阮府的三棵柏樹之後,你看見了什麼,是熾烈業火,是殘卷蔓延,還是閣樓崩裂?人呢?人是什麼神态?你聽見了什麼,阮培成對你說了什麼?是什麼名字?要你找誰……”
錯亂無序的問題以席卷之勢湧入李滄舟的腦中,一聲聲低沉有力的質問,旁人聽不真切,他聽得卻格外清晰。一幕幕瞬間浮現眼前,讓人分不清現實與過往。
“燃起來了,天崩地裂,我聽見機關裂損的聲音,他們跪于前廳,大家都看見了,看見了。我将所有人捆綁一線,我要找到阮珩……找到阮培成……找到所謂的罪魁……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對我說……”
宋千郎聽到此處,眼中一閃,想要湊近些,聽到那個關鍵,卻被阙蘭因一吼:“要想知道答案,就别過來。”
他頓住了腳步,似是被人上了枷鎖,那命令不由得拒絕。
李滄舟神色異樣,頓時緩過神來,捂住了額頭,一手粘膩,原來早已冷汗頻出。比起十年的牢獄之苦,酷刑之痛,這次的審問更為心驚,差點就說出口了。誰料,這位先生又一發力,讓他的臉貼到籠框上。
拽住他衣服的手在抖,那雙眼愈發支撐不開,眼睑在顫,他也曾是錦衣衛,竟為一個孱弱之人被動至此!
“看清楚了,我是誰?”阙蘭因顫抖的聲音愈發微弱,連裴陌也聽不清。
李滄舟猛地一震,俯下身子,看見她故意拉下衣襟,裸露出來的白皙鎖骨上蓦然刻着一道圖騰,喚醒最深的記憶:“幕遮天所有部下,自拓滅之日起,奉鸾印之人為主。”
鸾印,象征鳳凰浴火重生。
“你是……繼承者……”李滄舟激動地呢喃着,盡力放低聲音,不讓旁人聽見,眼神不斷确認着那道圖騰,直至它再次被衣服遮擋。
阙蘭因籠好衣襟,寒凜地看着他,“現在去告訴裴陌,暗閣的轉移地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