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道龍聖
士道龍聖
我寫他的名字。整夜我都在寫他的名字。
*
我五點鐘離開家。
天是淡淡的亮色,淡淡的紫色。月亮,銀而青白的沉默,似美人遲暮,它要走了。走在田間,秧苗很綠,水很清,鹭鳥的羽毛像雪一樣純淨。我徹夜未眠的倦意和平靜,都在萬物吐納的聲息中愈發深沉。
走不動了,閉着眼睡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天變了顔色,月亮變成太陽,薄薄地貼緊山的邊緣。我的瞌睡隻誕生了一個瞬間,現在它瞬息隐沒在新一天的譜寫中。我要回去了,回到複歸的生活。
但有一個常常在夜裡出沒的生命,他進入這片日光。
我眼睛因為他睜大又緊閉,世界既劇烈收縮,又無限膨脹。他在試探我的肺活量,試探我的心髒可以跳得多快,又會不會在某一秒中戛然而止。
士道龍聖。
我和他隔着兩片水田,隔着清澈的禾苗,像兩個靜止的點。但我意識到,像過電一樣意識到我們還隔着一個夜晚。夜晚裡有艾草,有辣蓼,有頻頻閃爍的手電光和我一個人的聲音。
他來得比我預期的早。
但是我不怪他。我想他。但我仍是一言不發,不揮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似乎又可以忘記,當作沒有看見他。這是一個一如既往的早晨,我面對着田野。田野安靜而豐饒,太陽光在遠處的山上如水流動。我的一天就在這片流動中緩緩加速。
是的,我感覺自己将要邁出一步了,但朝着家的方向。我對他偏頭,再偏頭。跟我走。我安靜說。水田裡的人影晃動着。他跟上來,在岔道和我彙合。
他微微擡高下巴。我完全懂他的意思,他要走前面。他知道該怎麼走,可這不是他這麼示意的緣由。我心想,慢慢跟在他身後,一邊看他的肩膀,後頸。頭發稍的挑染被染成金色,一根根垂落下來。為什麼這麼做,為了隐瞞身份,為了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還有衣着,表情,淡得不像士道龍聖。他仿佛一艘遠洋的大船停泊下來。
他改變是因為我,我知道。所以我有愧疚,然後是深深的沉迷。他漂泊的日子變成一個熱烈滾燙的幻象。等他回來,在我身邊停留,才覺得他真實。我突然覺得他的出現不是一種提前,其實是我很早就需要他能來我身邊。
示弱是羞恥,孤獨也是羞恥,不應讓别人看見。因為太多人不懷好意,享受我被折磨,等待我放棄。所以我封閉起來,什麼都沒有表達,不管是脆弱,還是孤獨,是愛,還是失望。當終于習慣了這種生活,就更要沉默,因為開着燈睡覺不是我自願的,我怕一旦說出口就會怨恨這時候為什麼沒有人陪我。特别是怨恨他。
我看着面前的人,咽下愧疚時眼睛灼痛。
走進院子,隔壁傳來狗叫和小孩笑聲。我卻隻有悶頭走路,脫鞋,擺好,打開冰箱,倒兩杯水,加冰塊,再坐下。
他垂着頭在看什麼。
是我昨天徹夜寫他的名字。本子還攤開,一頁密密麻麻的字正映入他眼中。啪。我手按上去,在極度罪惡又欠缺又惶恐的情緒中匆忙合上。本子被丢進垃圾桶,我把整杯冰水也倒進去。
這動作太刺眼,我明顯感受到他呼吸聲音變鈍重,視線落在我身上像燒紅的針。對不起。我似乎是道歉了。徹底回過神,我已經坐下,扭着頭,脖子已經酸麻,還是不願意正視他。可是他在看我。就像石頭碰雞蛋,他是石頭,我是雞蛋。在他面前一直沉默,對抗等于毀滅。我終于願意說話。
“為什麼一直看我?”張嘴卻是口是心非,胡言亂語,遷怒,不成熟。
好久,他回答我,說,說現在才有機會近距離看我。
接下來數分鐘裡,我沒有說話。日光濃烈,窗外湧來熱氣和蟬叫。我口幹舌燥,咬住嘴唇。他把他那杯水推過來。我盯着玻璃表面他虛幻的倒影,“你很早就來了。”
“和你同一天到的,你白天,我傍晚。”
“為什麼什麼都不和我說?”
“因為,我也需要時間。”
“也?”我詫異,忍不住看向他,與記憶中略有些不同,又凝縮了我許多過往和憧憬的臉。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與他再見。我在等他。我為了他離開城市的家,那個更安靜,其實更适合獨處的地方。我要為了見他,重新适應和人的接觸,建立信任和熱情,甚至來不及分辨這樣做是不是會付出更多代價,無論情緒上的,還是身體上的。如果草率導緻惡果,又該怎麼做去償還損失——
沒有仔細确認,就這樣出發了。
我心裡很複雜,但多看他一眼,又覺得這樣的複雜是可以克服的。說到底,我希望他可以陪我,但又不想他離得這麼近,把我的難堪看得這麼清楚。
“現在,你覺得時間夠了吧。不然你也不會讓我發現你。”我說。
很意外,他否定了。
“為什麼?”我不解,“你不會這麼沖動的?”
“我沒有沖動,隻因為我怕你掉進水裡。”
我怔住了。他繼續說——
“我看你走路的樣子,就知道你沒睡好。我怕你摔了。”
突然之間,我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好像失憶,然後失聰,失明,失去嗅覺,失去聲音。我把手放在桌上,慢慢朝他伸過去。他覆蓋上來,輕易就裹住了。我竟然不知道他的手這麼大,這麼厚重,又這麼熱。我好像忘了他是一種什麼感覺,他是誰,為什麼善解人意,對我憐愛?
我空蕩蕩的腦子裡都是陰影,滿是懷疑。我邋遢落拓,用着廉價香皂,穿着舊的麻衣和膠靴。手上有血泡,有繭,有深淺傷疤。我不是他所熟悉的我。可他還是把我的手握住了。
深層的疲乏破體而出。我伏在桌上,幾乎一瞬間就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