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繡有“燕”字的旗儀隊伍甫一進入吉慶,鄉親們紛紛放下手中鍋碗,奔走相告:“外出做官多年的燕家小子回來了!”
村子裡嘩啦一下鬧騰起來。那長長的隊伍從全村唯一的路走了個來回,最後停在燕家老宅門前。最前面的扛着旗,然後是護衛的士兵,當中一輛馬車占了大半條路,前後幾個騎馬的,都戴了盔、穿了甲,臉也不露。
後面又是一樣的儀仗,和前頭反着來的。尾部綴着幾輛車,駛過後,留下幾道淺淺的轍。
這支看似浩浩蕩蕩的隊伍,事實上隻有幾十号人而已,遠不如上京裡真正王公大臣的排場。以燕一真南巡督監的官職,自然不該僅僅是這樣苛刻的安排,但燕一真深知樹大招風,再三上書,懇求仍按照原先天長知縣的待遇來辦,皇上不知作何考慮,果真答應了。
但無論如何,在吉慶,這已然可算是十年難得一見的稀罕事了。
臨近元月,正是農閑時節,家家戶戶都忙着準備過年。可一見這陣勢,老的小的都出來看熱鬧,孩子們更是瘋了,跟着隊伍在田裡跑,癡癡地望着壟上的侍衛們大步走過,恨不得上手去摸一摸他們的佩刀。
鄉親們跟着走,人群中便有感歎道:“燕家小子果然是出息了!”
“那可未必,要真出息了,早回來了。有了錢,還不買地建新房?可是除了他老娘那回,哪見他回來過。”
“當官,忙着呢!哪有空閑天天回來,走一趟,白費那時間。”
“哈,他真當了大官?不行的,我看他,必是沒撈着什麼好!否則,那車裡裝着銀子,也忒輕。”
“怎麼,那幾大車都是銀子?”
“絕不能!我兒子都跟我說了,镖局近來生意不好,上回好不容易碰上個大的,死咬了下來,那一車一車都是真金白銀的往北送,借遍了城裡的馬,才拉得走!”
“我說呢,怪道他忽然寄了那麼些好東西來孝敬你,原來是發财了。”
“哼,也就那一回撞了運,今年還不知怎麼樣呢……”
鄉親們叽叽喳喳,一知半解。神工在馬車裡聽見了,不由搖頭。
2、
燕一真是接到兄長的信,才臨時決定要回來的。
他還沒想好怎麼和家人解釋自己和張車前的事,就猛然得知了母親已經亡故多年的消息。兄長并不知道他失了憶,隻是和往常一樣詢問他近況,又提醒他,守孝期已滿,按照之前的約定,他們要分家了。
一路上,燕一真都食不知味,人在地上,魂不知飄去了哪。忍住了眼眶沒紅,眼看着也快去半條命。張車前便自作主張,讓神工扮作他模樣,坐在當中的馬車上,方叔益也跟在旁邊,以應付鄉裡人和随時可能發生的變故。
燕一真和張車前,則是易了容,遠遠跟在後面,隻帶了鬼斧一個,扮作小厮。有官家儀仗珠玉在前,他們這輛小馬車就不打眼,雖然也是生人面孔,至少省去了被圍觀。到時從山裡一繞,等天黑悄不做聲地拐回來,誰也不知道。
“不必内疚,該做的你都做了,隻是你不記得而已。”
燕一真沒說話,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在聽。
“也不用擔心那些小鬼,留了那麼多人,還保護不好他們?”
“有阿莫在,我自然放心。”燕一真費力地坐了起來,說出啟程至今的第二句話,“其實自從我在那個山洞裡醒來,就一直覺得每天都在做夢。”
“夢裡,我忽然就考中了進士,忽然做完了十年官,忽然和你……走得這樣近,還竟親眼見了鬼,審了陰間案,如今,忽然家中又出了變故。”他歎口氣,“這些我全不記得,就好像不知什麼人做了,硬塞給我的。”
他從馬車狹小的窗口望去,似曾相識的家鄉,可多少有些不同了。心中滋味萬千,難以言表。看了一會兒,燕一真放下布簾,也像是終于放下了糾結,轉而談起另一件事。
“我和你說起過嗎?早些時候,我們村在山的那一邊,村裡常常出事,人丁凋零。後來,村裡來了一位道長,他說是村後靠着的山長得不好,隻因山勢形同筆架,中間高,兩邊也高,凹陷處正對着村口,煞氣逼人,是暗合了‘二郎擔山,苦不堪言’一局的緣故。因此,我們千辛萬苦翻過那座山,搬到了這裡。”
“道長說,隻要到了山的側面,看不到凹陷,此局便不攻自破。果然,我們村再也沒無緣無故出過事。”
張車前此前未曾聽他談論堪輿之道,有些意外,“我不知你信這些。”
燕一真抿了抿嘴,道:“什麼信不信,都是老人說的。我從記事起,我們村便是在這裡,祠堂也老得不像話,現在也不知道塌了沒有。那位道長,或許是前朝的事,或許是祖上傳下的故事。”
“哦,對了,這裡其實是龍家村,村裡隻有我家一戶姓燕的,别喊錯了。”
“你家是,後搬來的?”張車前心裡有了猜測。
燕一真沒有失憶的時候,很少主動說起這些,即便他問起,也是三言兩語帶過。他早就懷疑,是否在這裡的生活于他而言,并不是那麼美好的回憶,才令他始終不願提及。
“雖然起因不是這樣,但結果确實是這樣的。”燕一真勉強笑了一下,“如今我們也算同病相憐,怙恃皆失。”
張車前很淡然:“他們太早就離開了我,對我而言,隻是兩道模糊的影子。你可以認為我無情,但我的确覺得,我的師父、兄弟、戰友,都比他們更加重要。至少這些人是真實存在過的。”
鬼斧輕巧地趕着馬車,順着燕一真的指揮,從一戶人家屋後躲過衆人視線,轉頭駛向山中。
3、
漸漸遠離了人群,冬日的蕭瑟更加清晰起來。光秃秃的樹幹,一地落葉無人清掃。車輪滾過,陷下去厚厚一層,和着輪下斷裂的枯枝,發出小鬼竊竊私語般難辨的聲音。
馬車不停變換着前進方向,最後來到一處山坳中。這裡地勢稍平,卻不避風,寒意不住地往衣縫裡鑽。
“就在這歇吧。”燕一真說道。
張車前下車,四周轉了一圈,“不如再往深點走?這裡離村子很近,也沒有太多遮擋,恐怕有人經過。”
“不會的。”燕一真道,“這裡是……”他想要解釋,又有些難以啟齒,手指蜷了蜷,最後化作一聲微弱的歎息。
鬼斧很有眼色,在一旁栓好了馬,便拱手道:“兩位大人稍坐,我去找些生火的東西。”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燕一真無奈:“他倒是貼心。”
張車前牽他下來:“我倒怕你誤會他多心。”
燕一真搖搖頭,“從前沒準的,如今我也分得清好賴,不至多心了。”他環顧四周,“村裡人不會來這兒的,而且兄長給我留了記号。”
張車前驚訝地望着他。
燕一真露出一個懷念的神情,指着高處:“你看這兩邊的山,眼熟嗎?”
張車前想起他車上說的話,明白過來:“這裡就是那位道長所說的,如同筆架凹陷處,煞氣入村的源頭?”
“不錯。正是因為那‘二郎擔山’之局,龍家村視此地為災禍,是不祥的禁地,絕不允許任何人随意進出這裡。所以方便了我們,可以暫時逃開村子裡那些人。”
“你想說嗎?”張車前把手按在他肩上,兩眼注視着燕一真,“如果難受,我就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