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們訓練有素,沒有人叫出聲來。
這是富貴人家的地窖,一缸缸的米盡是新的,沒有陳谷子那股潮濕腐朽的味道。滿地還用籮筐裝了曬幹的蔬菜和果子,一個士兵抱起一隻冬瓜抛了抛,“好家夥,真沉!這不會是個糧倉吧?”
“不。”神工打着火折子,眼神在火光下閃爍,“這裡是旻南王府。”
這一切都太巧了,這個地方他才來過,記得非常清楚。他也沒想到,這密道竟然直通旻南王府後院。看那記号留下的痕迹,不算太久,至少不會比旻南王府建府的時間長,難道,這旻南王府與墨家人有來往?也不知是何立場?
“都噤聲,跟我下去看看。”
是時,三小姐和報春正在裡頭相擁而眠,忽然覺得周身溫度降了下來,又聽水聲不斷,迷迷糊糊起來一看,卻是溫泉裡的水在飛速下降,頃刻間被放得一幹二淨。她們正驚詫,就見灰頭土臉的士兵一個接一個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明晃晃的大刀挎着,圍住她們虎視眈眈。
“大膽賊人!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報春大喝一聲,拉起三小姐就往出口跑,“來人!快來人!”神工千辛萬苦找到線索,哪管她們在喊什麼,一壓手,兵卒們一個兩個全摁住了。
三小姐沒有佩戴變聲環,不便在外人前開口,報春便替她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哪來的?為何擅闖王府!”
神工到處地看,暗暗尋找墨家人的記号,口中應道:“好問題,我也很想知道我打哪來的。”
這真是意味深長。三小姐緊盯着按住他的人,她隐約認得這些人的衣服,好像跟着南巡督監的那些士兵就是這個打扮,于是裝着害怕湊在報春身後,暗暗在報春背上寫了個“巡”。
“什麼?!”報春大吃一驚,目光猶疑地在每個兵卒臉上逡巡。他們怎麼會查到這個地窖?又是從哪裡進來的?莫非爹爹當年說的是真的,這世間有法師能施展遁地之術?可他們不是明天就要離開了嗎,難道隻是緩兵之計?
149、
神工沒理會,自顧自翻找。每塊磚踩過去,他很快在不遠處的燈座下找到一塊移動的地磚。掀開,底下還是一塊磚,挖出來敲碎了,就見當中嵌着一隻滿是貝殼的匣子,還有一封薄信。
匣子的樣式他并不熟悉,但上面的機關,全是墨家人慣用的手筆。神工失神片刻,拆開信掃了一遍,又原樣放回去。回頭一看三小姐,眼裡幾乎要噴火。
“脾氣太大可不好。”他說着,又去翻看那隻匣子。
匣子很舊了,長時間呆在磚裡,貝殼縫隙都是磚塵,灰撲撲的,唯有從内部上手,方能察覺到上等烏木經打磨後獨有的溫潤。三小姐不知他是誰,為什麼能拆了母親留下的寶盒,登時慌張起來,顧不得暴露身份,掙紮着大叫起來:“給本公子放下!”
神工定定地看她一會兒,心中的哀思淡了不少,“呵……原來是你。”
上回他在外面盯梢,隻遠遠瞥見一兩眼,今天這兩人都穿着相似的中衣,身高模樣也不差多少,頭臉未梳洗,他正分辨哪個是張莫說的“三小姐”呢,對方先沉不住氣了。
“這麼說,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
三小姐冷哼一聲,逞強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此乃祖傳寶物,諒你也不知道!快快把我們放了,饒你不死!”
神工不愛說話,不代表他好說話。三小姐一再挑釁,加上她在梧州城裡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和他想象中的墨家人全然不同,令他大失所望。
《墨典》是墨家秘密流傳的營造術,堪稱登峰造極。隻是,匹夫本無罪,懷璧乃其罪,墨家超乎時代的設計引起了朝廷的恐慌和懷疑。當時被他救下的那個墨家人,也是因為被人追殺而重傷,不得已将《墨典》托付給了他。
因此對神工來說,墨家算他的半個師傅,他能被冠以“神工”的封号,《墨典》功不可沒。隻可惜經曆了連年戰亂,他始終找不到送他《墨典》的那個人,更是一直暗自期盼着能夠做些什麼來回報墨家。
沒想到……
“是麼?那我還真要好好看看了。”失望,失望。
他嘴上這麼說,其實根本看也不用看,這些機關在《墨典》中隻能算是入門,他閉着眼睛都能拆裝幾個來回。把匣沿輕輕一扣,調轉到一個斜向上的方向,對準某處,頂部和底部同時朝兩邊用力送出。
一陣噼啪響,外殼朝裡,芯子朝外,匣子變了模樣,整個從扁平立了起來,縮小一圈,赫然變成一隻漂亮袖珍的寶函。三小姐面如土色,她眼睜睜看着神工分毫不錯的步驟,不可思議地呆住了。
“若是這種粗淺機關都配得上‘寶物’二字,墨家就真的沒落了。”神工掏出一根牙簽大小的細棍,挑撥點扣好一陣,解開暗扣,将寶函的蓋子和主體完好無損地分開了。
150、
三小姐眼中流露出驚懼,“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你,你是受何人指使?你是狗皇帝的人?哈,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派你來滅口的,是不是!”
這種時候,就算自己據實以告,隻怕她也不會信半個字,神工内心喟歎。
兵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臉茫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反倒是侍女報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身體也悄悄離三小姐遠了一些。
“母親死得不明不白,現在輪到我了,是嗎?哈哈!真是可笑!”三小姐幾經刺激,已經有點瘋瘋癫癫,開始咒罵世道不公,人心叵測。
到了這一步,事情似乎剝去了一層紗,卻又打開了另一道閘。
神工把寶函的蓋子完全揭開。寶函裡,是空的。兵卒們都期待着裡面有什麼稀世珍寶,見此情形,齊齊歎了口氣。
三小姐頓時得意地大笑起來,“滿意了嗎?你們這群強盜!處心積慮幾十年不就是想要這玩意兒嗎,好啊,拿去,拿去!不過是塊沒用的廢材,真當這是聚寶盆了!我就想看看,你們争到最後一無所有的嘴臉有多可笑!”
“巧奪天工,術效自然、法原始。”神工深深望着三小姐,“聽過嗎?”
這句話,隻要是墨家人都一定會知道,就寫在《墨典》的開篇第一章,第一段。
三小姐冷硬道:“聽過又如何?你們膽敢擅闖旻南王府,等着掉腦袋吧!”按着她的士兵一用力,“你好意思說,我們不好意思看?旻南王知道你們倆這麼要好嗎?”
他這話還是給了面子的,她和報春動作之暧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
神工沒去理會他們的鬥嘴,而是平靜地往寶函裡倒了點水,“話不能這麼說。有些東西價值幾何,非是黃白俗物可以衡量的。”
神工話音剛落,平平無奇的寶函就有了變化。先是從裡到外長出一層茸毛似的碧綠,而後蔓延到整個寶函,漸漸在碧綠的頂上冒出一星半點的鮮紅,仿佛是春天來臨,萬物複蘇的場景。
頃刻,鮮紅褪去,整個寶函開始發熱,碧綠逐漸轉為焦黃。寶函也從滾燙降為冰涼,緊接着連焦黃也褪去了,寶函上下通體雪白,猶如一場鵝毛大雪落下,溫柔至極。
“如果我沒猜錯,這寶函,還有這封信,都是你的母親留給你的。”神工揚了揚信,“我說得可對?墨家小姐。”說着,竟帶上了一絲氣憤。
墨家就算沒落,也不該纨绔自棄至此。神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内心實難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