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南方的冬天與中原很不同,江面不結冰,也就沒有熱鬧的冰上集市。水邊零零散散幾戶人家,各自都不挨着,但也離得不遠,互相保持一個禮貌的距離,使得這個人煙稀少的村子看起來更像是世外桃源。
隻可惜前不久發生的事,打破了這份閑适。
燕一真他們找到村子裡,隻見家家門戶緊閉,敲門無人應答。
“是不是采花賊給他們留下陰影了?大白天連門都不敢開,我們又不是蟒蛇精。”
方叔益道:“大人說的可是《西行奇遇記》裡七絕山上的蟒蛇精?那可厲害了,頓頓吃人,眼睛像燈籠一樣大。”
燕一真道:“就是那個。奇怪了,真的全關着門,沒有哪家冒煙的……難道那漁家女出事後,鄉親們又見過采花賊?”
方叔益想了想,道:“大人,留在這兜圈子也是白費力氣,不如我們去江邊碰碰運氣。”
“我知道怎麼走!”卓秀才自告奮勇要帶路,燕一真便随他去表現。
他沒說出自己手裡有張爺親筆地圖的事。這卓秀才身上有秘密,還不知道是敵是友,正想尋個機會觀察他,他就自己撞上來了。
卓秀才在前頭帶路,燕一真則和方叔益在後面跟着,趁着東西換手的時候,暗中對叔益做了幾個手勢。
江邊有條船,老漢們坐在渡口茶棚下說話。燕一真就帶着他們上前讨水喝。
他們走了許久,方叔益尚可,兩個不會武的凍得手腳發麻。大冷的天,有碗熱茶,真是救命一般。
店家就坐在他們當中,聊着天就煮了一鍋茶湯,放了姜末、粗鹽,用大碗給他們盛來,還送了一盤野果子。
燕一真摸出銅闆,店家不甚在意,擦着手說不用給,“我賺些商人的也就罷了,不要你們讀書人的。”
燕一真看他不像玩笑,便把錢收起來,有心交這個朋友:“多謝了。這兒客商多嗎?”
“多是多的,得等開春哪,”店家道,“前頭河灣有一大截底下全是寒石,凍着呢,北邊的船下不來,南邊的船也上不去。”
燕一真又問了些此地的習俗,店家笑道:“你是從北邊來的吧?咱們這雖然是小地方,比不得那富庶之地,可也有趣得緊。若是你早點來啊,興許還能遇上大人物呢。”
“大人物?怎麼樣的大人物?”燕一真來了興趣。
“你可知道旻南王?從梧州到泰雁山都是他的。可他放着禦賜的宮殿不住,跑到梧州來修了郡王府,你說奇不奇怪?不過也就是因為他,來這的客人多了,我們才有口飯吃。直到前幾年,他還常常出來走動,體察民情呢。”
燕一真道:“怎麼,這兩年他不出來了?”
店家道:“嗐,可不就是,要不說你們來得不巧呢。”
燕一真指了一下卓秀才:“巧不巧的,我們這也有一個見過旻南王的,旻南王還親自祝賀他高中呢!”
“真的?那你可是文昌帝下凡了!”店家驚喜地說,“這茶碗可别摔了,我拿回去給我家兒子盛墨去!”
老漢們都大笑起來:“老丈公,說這話也不臉紅,你兒子都快四十了,什麼都沒考中,你還能養他幾年?”
店家道:“去去,說什麼晦氣話,寒冬臘月不說點好聽的,當心又把什麼招來!”說着就氣呼呼地到燕一真他們這桌坐下了。
127、
老漢們讨了個沒趣,趕快轉到别的話頭去了。店家一生氣,把他們都趕出去,那怎麼辦?茶棚的炭可是不花錢的。
燕一真巴不得他坐過來,示意方叔益給店家沏茶,自己則勸道:“古人有雲,大方無隅,大器晚成,相信令郎将來自有造化的。”
“還是你們讀書人會說話。”店家郁氣滞胸,灌了一大口茶湯。他也不是真發火,隻是這事壓在他心頭多年,鄰裡鄉親閑話一多,他内心也急得氣短,又不能和人說,每日強顔歡笑。
燕一真又給他出主意:“凡事隻要肯下功夫,沒有學不成的。這位卓秀才,學富五車,最有學問,連地方也要給幾分薄面的。你讓你兒子隻管往城東頭去,沿着河岸走,去窦家豆腐坊找他請教。店家每日的辛苦,他定然也都記在心裡,店家也無需太焦心。”
燕一真長了一張童叟無欺的文人臉,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店家聽得直點頭,“你真是說到我心坎裡去,老漢忙碌大半輩子,不就為了家裡過得舒坦些?”
方叔益插嘴:“店家,這裡客商往來頻繁,難道大夥日子還不好過嗎?”
店家歎道:“好歹餓不着。隻是最近,不太平啊!”
燕一真套了這麼久的近乎,等的就是這一句,不由精神一振:“此話怎講?”
店家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也沒什麼,外鄉人辦完事便早些走吧。”
方叔益壓低聲音:“我們來時,聽城中百姓談起一個殺人越貨的采花大盜,老伯你說的莫非就是此事?”
店家一愣:“原來你們也聽說了。”
燕一真應道:“略有耳聞,聽不十分真切。梧州城平日裡……?”
店家道:“不是老漢我誇口,梧州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好端端的,怎麼就出了這種人?要我說,那盜賊定是外邊來的。”
燕一真道:“聽說那人還會些拳腳。”
店家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不好說,不好說啊。”說罷便提起茶壺,“怕是冷了,我再煮新的來。”
方叔益扭頭看向燕一真:“少爺?”
燕一真則望着卓秀才:“你怎麼看?”
卓秀才方才一直沒有出聲,心不在焉的樣子,連燕一真替店家介紹他的時候,也隻是略一拱手。
燕一真問他時,他恍然回神:“燕大人說得是。”
一句“燕大人”,聲音不大,茶棚卻一下子安靜下來,老漢們全都看過來。店家也愣了,柴火都掉在地上打濕了。
燕一真不悅地瞪他一眼,心說你最好不是故意的,匆忙補救道:“大人也是能渾叫的?秀才隻不過是第一步,前頭多少難關,誰敢說一定闖得過。”
方叔益也道:“不錯,天賦也是難得的,像我盡力也隻能些須認幾個字,若要叫我去趕考,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摘不來魁首。”
眼看就要圓回來,卓秀才卻說道:“時也命也,人生自古難全的。”
燕一真攔他都來不及,回頭一看店家,已經面若死灰。他壓着怒氣道:“卓秀才一路辛苦,疲憊至極,不如今日到此為止,快快回去睡一覺清醒清醒。”留了些銀錢在桌上,和方叔益兩個人架起卓秀才就拖了出去。
128、
卓秀才癡癡傻傻的,直到進了城,突然一個激靈,自己站住了。
燕一真皺眉:“又怎麼了?”
卓秀才驚恐萬狀:“我,我方才是怎麼了?為何昏過去?”
“昏?”方叔益怒極反笑,“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把茶棚店家送的果子全吃了,還把人家兒子說得人生無望,更是暴露了我們的身份,現在來裝什麼裝?”
卓秀才渾身顫抖如觳觫:“我,我從離開那個村子開始就失去了記憶,我是怎麼了?”
燕一真氣勁已經過了,重新冷靜下來。卓秀才實在太反常,這番說辭,燕一真并不相信,于是問他:“你還記得些什麼?”
卓秀才痛苦地抱住頭:“大人,你别問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街上人來人往,不少人都看過來。燕一真使個眼色,方叔益早拎起人閃進巷子裡,避過那些探究的目光。
到了無人處,燕一真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在外頭稱呼我公子,這可是你先提議的。如今你幾次三番在外頭直呼我大人,是何居心!”
“公子?”卓秀才茫然道,“我并未提議此事。你們,你們不是來南巡的大官嗎?你們難道不能替我主持公道?”
燕一真簡直不想再跟他交談:“好,你要跟我裝傻充楞,可以,但你若再妨礙我們,隻怕你娘子的冤案一輩子也破不了!”
卓秀才忽地滾到地上,連呼頭痛。燕一真正要叫方叔益把人弄回去,一擡頭,卻見前後左右不知什麼時候密密麻麻全是人,打扮得家丁模樣。
他們被圍住了。
人群中走出一個清瘦俊秀的男子,卓秀才一骨碌滾到他腳邊,拍拍灰站了起來,毫無異狀。
方叔益怒不可遏,閃身擋在燕一真前,把劍當胸一橫:“你根本不是卓秀才!”
那俊秀男子笑了:“他就是卓秀才。不但舍棄功名,還願意娶一個死去的女人為妻,至情至性,從此傳為佳話,流芳百世,他不該感謝我贈予的這一切嗎?”
他的笑很冷,眼裡一絲笑意也無。那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像是種仇視與嘲諷。
燕一真看着他們人高馬大,自己隻有兩個人,神工或許也在暗處,會想法子解救,便努力拖延時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男子搖搖扇子:“為什麼?哈,問得好。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燕一真道:“那如果我求你,你不告訴我,我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