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說:“可不是,剛進門呢!嗐,就是不能生啦!”
張車前腦中閃過一絲靈光,按住還要追問的燕一真,“敢問老哥,這桑台子怎麼走?”
大伯倒也熱心,抽了一根細柴就在地上畫起地圖來,邊畫邊說:“你們也是來找卓秀才一同進京趕考的?看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我勸你們啊,看了就回吧,他這秀才,當不久啦!”
燕一真急忙問道:“阿伯,這是怎麼說?他犯了事不成?”
鄰居擺擺手:“我吃了這麼大歲數,什麼事叫事哪?是他自己不幹啦!”他舉着柴火敲敲地面,把兩人的目光引到地圖上來,“這條路出去,拐兩個彎,瞧見一棵大槐樹就直走,走到河邊,往北看就是桑台子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重又背起柴火,“老頭子就說這麼多了,再多嘴婆子該唠叨我了,剩下的你們問卓秀才吧!”就進了門。
張車前道了謝,拉着燕一真上了馬車。燕一真坐下以後,不言不語地望着窗外。半晌,才回過頭來看他,“你剛才按住我的時候就想到這些了嗎?”
張車前一個沒留神,被他沒頭沒腦的問話逗樂了,“得虧我聰明絕頂,否則絕聽不懂你在問什麼。嗯,他既然還會幫窦家做豆腐,那就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另娶,我想,其中一定有隐情。”
他說着,笑了笑,“還真是重情重義。”
燕一真卻笑不出來,自己寒窗苦讀的場景一幕幕閃過,忍不住替他惋惜:“考秀才不容易,他真要放棄……”
張車前摸摸他的頭,俯身取了一塊點心喂他:“考秀才不容易,當官又談何容易?但若這些事真的這樣重要,我們兩個為什麼會在這裡?”
燕一真想了想,還能因為什麼,不就是因為……
因為什麼他哪裡知道,他失憶了啊!
但他表面上是不肯露怯的,于是燕一真挺胸應道:“是了,這位秀才突然發現做豆腐比當官更快活,故而心意已決,要去追求自己的快樂。”
豈料張車前開心地親了他一下:“說得好。”
燕一真被親得一頭霧水,張車前為什麼一下子心情這麼好?他們之前究竟經曆了什麼,又為何會被派來南巡?燕一真嚼着點心陷入了沉思。
119、
桑台子,原名喪門擡,是指的城外墓地,再往北走,是一片亂葬崗。
他們找到卓秀才時,他正伏在一座墳邊打盹。他們走近時,腳步聲驚醒了他。卓秀才擡起頭,露出一張烏青迷茫的臉,兩眼通紅,額上全是衣袖壓出的褶皺,說是乞兒也不為過。
“二位是……”
燕一真試着問道:“卓秀才?”
卓秀才搓了搓臉,理了理衣袖,起身作揖:“正是在下。不知二位有何貴幹?”
張車前沒打算跟他寒暄,取下腰牌遞過去:“南巡督監張車前,應嚴府令之請,調查采花賊一案。”
卓秀才有點不敢相信似的,将牌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猶豫地還給張車前:“兩位确是人中龍鳳,姿容不凡,但我……我不曾見過這樣的牌子,我并不知道是真是假。”
言下之意,他并不能确定這兩個人是不是值得信任。但燕一真立刻心裡一動,這樣的舉動恰恰證實了卓秀才有可能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你可以先說一些無傷大雅的細節,提供一些線索。受害人不止有你的……妻子,甚至有男子,我們的時間不多。”張車前冷靜地說道,“你也不希望她含冤而死,死後還要成為話柄吧?”
卓秀才一聽這話,登時情緒就有點失控,眼睛裡的血絲幾乎迸裂開來:“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什麼勾引人的賤女人!她不是!”
燕一真問覺得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好像自己什麼時候也見過這樣的事情,便下意識地問:“誰這麼說她了?”
卓秀才咬牙切齒:“那個男人!就是那個穿綠衣服的男人!他還逼我看着他們對她……對她……”他說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了,哭得泣不成聲。
這一句震住了兩人,燕一真蓦然醒悟過來,不敢細想那樣的畫面,心寒道:“竟然不是一個人犯的案?可這樣大的動靜怎麼會沒人發覺?”
卓秀才恨得直抹眼淚:“因為,因為他們都被迷暈了!他們手裡有一種紅色的長香,也不知是什麼做的,點上對着人一揮,就全倒下了,醒來以後,什麼也不記得……但他們給我喂了藥,不讓我暈過去,這才……你們,你們真的是朝廷派來的督監大人?”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燕一真趕忙去扶,卓秀才不肯起,哭着說:“我們兩家本是指腹為婚的,幼時我家遭了難,剩下我一個,什麼也沒有。細娘比我還小,卻不嫌棄我,早早就學着做豆腐,掙來的錢偷偷拿去送給夫子,求他收我作學生,還說我将來一定能當大官……”
燕一真聽得眼角也濕了,險些掉出來,悄悄背過身去把水珠兒擦掉。張車前沒有回頭去看,隻是從背後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摩挲着。
他一言不發,燕一真卻感覺心裡的确好受了一些。
卓秀才看向墳堆,沙啞的聲音難掩憔悴,“我這個秀才,是靠着她的豆腐才考來的,可她無端受到這樣的折磨,我擔着個秀才的名頭卻救不了她!若是如此,我甯願不要這個虛名!”
張車前卻道:“你若是繼續當這個秀才,或許還有機會為她昭雪。若你隻是一介白衣,恐怕心事難成。”
卓秀才震驚地望向他,片刻,忽然幡然醒悟地一骨碌爬起:“求兩位大人指點!”
120、
張車前簡單把他們南巡的目的說了一遍,又道:“若是你有真學識、真本事,我們可以保舉你一個名額。但無論如何,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們,早一天捉到兇手,你也早一天解脫。”
卓秀才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問問細娘。”
張車前和燕一真納悶地對視了一眼,“可要我們先回避?”
卓秀才搖搖頭:“隻需片刻即可。”
隻見他從腳邊籃子裡取出一支小指粗、寸長的香,拜了三拜。墳前擺着五隻壘成塔的橘子,他把香端端正正地插進最上面的那隻橘子。
下一刻,他輕聲喚:“細娘。”話音落下,香頭旋即冒出青煙,無火燃着了。
燕一真如同看雜耍,滿腦子天宮偷蟠桃、麻姑下凡,目瞪口呆。
卓秀才舒了口氣:“你肯見我了?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會再說不當秀才的混話了,你别生氣了,好嗎?這兩位大人說會幫我,你看呢?”
三個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香頭,隻見那青煙抖了抖,仿佛在遲疑,但随後很快就筆直朝上,再無變化。
“這是……”燕一真猜測,“答應了?”
張車前輕聲道:“應該是。”
“可這是怎麼做到的?竟能溝通陰陽?”燕一真百思不得其解。
卓秀才有些難為情地解釋道:“在下的祖上其實是制香起家,曾花費數年搜羅天下奇香,并将香方彙集成冊代代相傳。這個叫回夢香,是其中一種奇香,原是賣給那些心有所念之人,令他們在夢中見到想見的人。因我與細娘結了陰陽親,故而我還能以此香為媒,與她說話。”
他們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結親、娶媳婦,指的是卓秀才和死去的窦家女兒窦細娘結了陰親,也就是俗話說的活人和死人成親!
想到他二人的身世,令人更感唏噓。
卓秀才一改之前頹廢的模樣,振作精神:“細娘看人很準,否則也不會把那件事提前告知于我。既然細娘也信任你們,我一定聽你們的,為她報仇。”
“那件事?細娘之前發現過什麼不對嗎?”張車前問道。
“不錯!”卓秀才忍着心痛仔細回憶,“窦家的豆腐做得好,是城東頂有名的。那日有兩個男子來訂豆腐,細娘就注意到了他們。”
“平日裡,來豆腐坊的都是平頭百姓,又或者府邸出來的婆子、管事,可那兩個男子衣着不凡,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這樣的人哪像是會親自出門買豆腐的?可人家也說了,早就聽聞窦家豆腐坊有名,想要嘗一嘗鮮豆腐,隻蘸着醬吃,不做成菜的。還說不久家有喜事,若是吃着真的好,還會讓人來訂豆腐。”
“若是這樣也罷了,他們心血來潮,給的錢也是足的,并不是什麼大事。可跟在後面那個公子,細娘覺得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卓秀才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他看着那公子的眼神,萬分的依戀柔順,可一旦看向她,就變成了利箭一般狠毒,像是要把她撕了吃掉一般!細娘當時就吓到了,借口有事要出門,匆匆把豆腐與醬料裝了讓他們帶走,不敢再留他們在坊中品嘗。”
“後來,細娘把這件事說與我聽,讓我也小心這兩個人。可我萬萬想不到,我真的見過他們,就在我成為秀才的那一天,他們的父親,就帶着這些人來恭喜我的夫子,還說要請他去自己府上做先生……”卓秀才一想到那個可怖的夜晚,就氣得渾身顫抖,緊緊握着拳頭,“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誰能想到,他們卻是郡王府的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