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閣并非處于夔州城的繁華地段,反而偏安于臨近郊外的一個不高高的山坡上,左邊再遠一點便是富貴人家常去裁衣的錦繡樓,登高遙遙望去,都能看見一城的繁華煙火。
時值清晨,一個賣早點的攤販推着車經過聚寶閣,被裡面傳來的“轟隆”一聲巨響吓了個趔趄。他心知這些富人斷然是惹不起的,連忙推起自己的小車加快腳步溜之大吉。
那日在繞梁班鬧事的少爺此刻正站在聚寶閣大廳,手邊是一套被砸碎的茶盞。他喘了兩口粗氣,破口大罵道:“我說怎的家裡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原來是你在做手腳!”
旁邊站着的仆人們都低頭束手束腳地站着,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話,紛紛用眼角餘光去瞥那被他罵的人。
那人是個青年,與這位破口大罵的少爺五官沒有半分相似,眉眼卻更十分柔,遠看反倒平添了幾分陰柔。
他攬過一套新的茶器,擡眸道:“江厚,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李江厚冷笑一聲,依舊扯着他那大嗓門道:“你一個被撿來的賤種,也有資格來說我了?”
仆人們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将頭埋得更低了。有一個來不及低頭的被李江厚看了個正着,得了他一句罵,緊接着瓷杯便在他頭上炸開。那仆人頂着一臉的血,搖搖晃晃站在原地,咬着牙愣是不敢倒下去。
畢竟按照李江厚的德行,倒下的後果更慘。
那青年皺了皺眉,低聲吩咐道:“将他帶下去包紮。”
另一個仆人剛想動作,卻聽李江厚大聲道:“我叫你動了嗎?”
“可,可大少爺他……”那仆人話未說完,腦門上也挨了個杯子。
大少爺深吸一口氣,揉揉眉峰,疲憊問道:“江厚,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李江厚冷笑一聲,撩起袍子翹着二郎腿坐下,“我知道父親不是那個黃毛丫頭殺得,而是你。”
“胡鬧。”大少爺皺眉,“父……義父收養我的恩情,我此生肝腦塗地也還不完,怎會去害他?”
“你李江友的心思誰猜得出來?”李江厚道,“識相點,乖乖給那個無能的刺史自首去,離開我李家!”
“江厚,我……”
他話還未說完,就覺得一陣勁風撲面而來。李江友本能地像旁一躲,緊接着便是“哐啷”一聲瓷器碎裂之聲。
“李江厚!”李江瞪大了眼睛,面色一陣潮紅,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起來。他使勁揪住衣服前襟,手的關節倏地突了起來,根根青筋外露,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李江厚隻道他在裝病,又拾起一塊硯台道:“李江友,裝瘋沒用,裝病也沒用。賤種就是賤種,今天我就殺了你給父親報仇!”
就在他舉起手的那一刻,忽地有什麼東西打在了腕上的麻筋處。他手一抖,硯台掉了下去直直砸在他的腳面上。李江厚疼得直吸氣,緩過來一點又想破口大罵,可剛張開嘴,便有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直接彈到了他嘴裡。
“二少爺沒吃早飯吧?”一個帶着笑的聲音驟然在衆人耳邊炸起,“糖炒栗子,剛出爐的,先填填肚子,不必客氣。”
李江厚冷不防嘴中被丢了個東西,此刻正驚天動地咳着,那架勢就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說話的人慢慢從大廳入口的陰影中走出來。李江厚一擡眼看見他登時額上青筋暴跳,可等他看清那人身後跟着的小姑娘時便咳得更厲害了。
“你,你這黃毛丫頭還有臉來?”他指着二人,一時間竟氣得險些說不出話來,緊接着他便轉身向仆從們,“就是這二人害死了我父親,你們還愣着幹什麼?不快些将他們捉拿回刺史府?”
“哎,慢着。”李漱玉慢慢走上前,嘴中還叼着根草莖,随着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你方才不是還說……你知道殺人的一定不是我嗎?這回怎麼又要将我抓起來啦?”
李江厚一時語塞。
李漱玉拉長了音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你這樣出爾反爾,丢不丢人啊?”
楚懷瀾看着少女雙手叉腰揚着脖子,足尖還一點一點地敲着地,不禁感歎她若是次次将這氣人的功夫用在對手身上,怕是真的能給人家氣出毛病來。
“今日到訪貴府,本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楚懷瀾淡淡瞥了一眼李漱玉,李漱玉接到他的眼風,非但不收起之前的嘲諷,反而更來勁了一般,冷哼一聲,用手點了點李江厚,才轉身站在楚懷瀾身後。
“可是我看這位姑娘似乎并不想解決問題。”李江友面上的潮紅盡數散去,臉色倒愈發蒼白。他撫了撫心口,緩緩道,“二位如何稱呼?”
“鄙人楚懷瀾,”他向李江友拱拱手,“這是我徒弟李漱玉。”
“竟然是楚盟主。”李江友連忙顫顫巍巍地扶着椅子的扶手起身,也畢恭畢敬地回了一禮,“先前舍弟處事不周,沖撞了盟主,我在此給盟主道個歉,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他一次。”
李漱玉向來對這些特别官方的話沒有興趣,此刻聽着他們虛與委蛇就嫌煩,隻背着手提提踏踏地在原地轉着圈看聚寶閣。
聚寶閣真的不是浪得虛名。光是一個大廳便架了幾根極高的柱子,上面盤踞了巨蟒和白虎一類的猛獸,競相追逐,仔細一看那竟都是鍍了金箔的。而猛獸的眼睛都鑲了各色的西域寶石,經陽光一照,五彩的光彙聚在一起映在地上,就好像給地面鋪了一層琉璃瓦。
“你父親昨晚去過哪?”楚懷瀾和李江友客套完後進入正題。
李江友掩唇咳了幾聲,搖搖頭:“昨天我義父中午帶着江厚回來沒多久便出門了,到晚上也沒回來。我以為他是去見了什麼老朋友,也沒太在意,哪想到……”他深吸了口氣,眼眶微微泛起了一點紅,頗有幾分要哭的模樣。
李漱玉在一旁插嘴道:“義父?”
“是的。”李江友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我的生父當年救過我義父的命,後來他病危,便将我托付給了他。”
“你這病是……”楚懷瀾以眼神問詢他。
李江友勾唇笑了笑,答:“我母親有身孕時随家父輾轉奔波,胎氣不穩,所以打小我便有心疾。”
“可曾習武?”
“不曾。”李江友的神色有幾分遺憾,“成為父親那樣的大俠本是我的願望,隻可惜身上的頑疾不允許我練功,隻能遺憾作罷。”
楚懷瀾了然地點點頭,又向他拱了拱手,接着招手和李漱玉道:“走了。”
李漱玉皺着眉回頭看他,似乎在問他為什麼這麼快便要打道回府。可楚懷瀾好似沒看見她的神色一般,負手向門廳走去。她咬着唇想了半晌,又回憶起自己地牢一日遊的慘淡經曆,覺得還是服從一下“師父”的指揮,連忙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