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從病房出去了。
“我不太懂,”樊誠還從來沒見過有誰的生氣能壓孟季安一頭,上車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是不是都知道那是什麼?”
孟季安和形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難道要告訴他,曾經有一個叫今無風的人,如今被劈成了兩半,□□成了孟季安,生氣跑進錢多寶的身體裡了嗎?
孟季安隻好說:“當務之急,還是從錢多寶入手,找到那個死煞。”
*
錢多寶聯系他們,是在當天晚上。
在他的要求下,樊誠安排了一出“救援”大戲,通過醫院将突發“癔症”的錢多寶轉到市精神病院封閉式住院治療,然後再暗地裡帶到“幻覺”。
整個演出的觀衆,隻有錢多寶家的保姆和一個來辦理手續的男秘書。
錢多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對他的兩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父母并不抱有期待。
“他們隻是喜歡借我生病的理由,控制我和我的人生罷了。”
錢多寶時隔多年感受到自由,卻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欣喜若狂。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規訓的鳥,在籠子裡撞得血肉模糊,卻在打開鳥籠後因為不知道該去往何處,而久久立在門框上不敢展翅。
陳清與給錢多寶倒了一杯清水,錢多寶沒有接:“有可樂嗎?或者汽水之類的。我想要甜一點的,很久沒喝了。”
很巧,剛好有。
于楚早上才趁樊誠不在,往冰箱和零食櫃補充了滿滿的“槍支彈藥”,垃圾食品應有盡有,貢獻出來一些,也算提前上交保護費了。
錢多寶連喝兩大口,不适應地打了一個嗝:“就從我生病開始說起吧。”
錢多寶小時候是個正常的小孩兒,甚至要比幼兒園的同學們都要幸福一些,因為他有一對在吳州市小有名氣的企業家父母。
父母雖然工作繁忙,但并不會一直缺席他的成長,有時候還會帶他一起參加飯局,看他在叔叔阿姨善意的吹捧中尴尬地悶頭吃飯。
但一切快樂在他一年級的暑假戛然而止。
錢多寶摔倒時磕破了後腦勺,在醫院搶了一天一夜,醒來後就覺得世界變了。
“我偶爾會看到路上的人身上浮着一層黑色的薄霧,”錢多寶回憶道,“他們帶我看了眼科、腦外科、神經内科、精神科……都沒有查出問題。”
“漸漸地我就習慣了,父母也都認為是摔了腦袋的後遺症,反正也不影響生活,可能過幾年就會好。”
“直到有一天,我在書房寫作業,聽到窗外傳來沉重的撞擊聲,我好奇就打開窗戶趴在那裡看,有人被車撞了,躺在地上。”
樊誠了然:“将死之人的死氣很重吧?”
錢多寶點點頭:“和墨水一樣。”
“我一開始還挺高興的,以為自己獲得了超能力,開學以後到處說我能提前知道誰要死了。但是他們不信。”
孟季安泡了杯茶,挪到形玉面前:“後來有誰去世了嗎?”
“我同桌,”錢多寶神色有些複雜,“我告訴她,去醫院看看吧,你可能要死了,她就吓哭了,我還被爸媽打了一頓,給她家送了很多禮。結果她第二個月還是死了。”
“同學們都躲着我,大人們也說我是瘟神、是害人精。說得久了,我自己都懷疑是我害死了她。”
樊誠可能被小多寶的遭遇觸動,站到窗邊點了支煙:“你後來不會又預測了幾次吧?”
錢多寶苦笑起來:“人在小的時候總是更固執,到長大了才會顧及更多。然後不知道妥協的我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住了整整一年。”
“你一開始并沒有‘發病’,”孟季安抓到了一些信息。
錢多寶又喝了一口可樂,嘴裡甜膩的味道讓他感覺好一點:“是的,但是也是因為後來發病了,我才被從精神病院接回家。”
“他們把我當成了洪水猛獸,想扔在醫院裡假裝根本沒有我這個人,”錢多寶重新認識了他的父母,這才是痛苦的源頭,“他們愛的是一個可以帶出去表演家庭美滿的健康軀殼,而不是我這個精神病人或者有免疫問題的病秧子。”
形玉覺得人類間的關系真的很難以捉摸,他從孟季安的褲口袋掏出兩根棒棒糖,一根給了對面的錢多寶,一根拆了糖衣含在嘴裡問:“你從那時候起就不上學了嗎?”
“那倒沒有,退學是高中時候的事了,”錢多寶解釋道,“生氣變得很不穩定,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關系。”
不知為何,樊誠聽後突然看了孟季安一眼,随後有感而發似的說:“青春期确實是個難過的坎。”
但他仍有疑惑:“你看起來已經摸透了生氣的規律,應該可以和它和平共處了,為什麼現在又急于擺脫呢?”
錢多寶看向面前那杯因為他沒喝而冷卻的茶水,拿起棒棒糖扔了進去,糖沉了底,他卻勾起嘴角,本就深邃的眼神變得更加冷漠:“我累了,不玩了。”
正如樊誠所說,那生氣的起伏确實有規律。隻要他不跑不動、無悲無喜,生氣就不會橫沖直撞。
但他是個人。
他不想再被困在房間裡隻能通過網絡看世界,不想和朋友們一個個走散到如今隻剩下一個苟俊俊,更不想在該快樂的時候平靜、該憤怒的時候壓抑,像一個木讷無言的泥人,害怕着任何一滴眼淚會輕而易舉地融化他的身體。
他向來癫狂,卻不得已收斂本性,愛難留,恨不得,無處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