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住手腳的鐵鍊撤下後,徐敏敏又在醫院躺了四天,每天中午都會接受孟季安的“治療”。
他對着這張熟悉的臉苦思冥想,怎麼都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孟季安臉皮厚,被他灼熱的目光打量着也不尴尬,隻是并不多話,當着樊誠的面處理完就走,一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樣子。
徐敏敏不知道情況,樊誠卻心如明鏡。
這小子心虛。
于是他晚上“先斬後奏”,拎着一袋子夜宵去博苑酒店抓包,一抓一個準。
沒了外人,樊誠這小老頭現了原形,看着空屋子直跳腳,一個電話把偷偷回吳州的孟季安叫來,唾沫星子橫飛,紮紮實實給孟季安一頓罵:“小時候逃學,長大了逃班,讓你少用點生氣,你倒好,天天來回跑,我找你幫忙我還瞻前顧後的,萬不得已才叫你,就是為了讓你省用一點是一點,你……”
“停。”
樊誠的嘴像個噴水壺,孜孜不倦地給房間加濕,孟季安不堪其擾地按下樊誠上下指點的手,憑空取來一杯溫茶,遞到樊誠嘴邊,強行打斷道:“你送我的寶典挺好的,這些年不是都沒出什麼事嗎?”
“真是管不了你了。”
樊誠接過茶,狂飲兩口,卸力地坐在沙發上,歎氣說:“寶典畢竟缺了半本。還是要注意點,最近不太平。”
孟季安知道樊誠的擔心不無道理。
人們總說萬物有情,卻不知這情、根植于生氣本身,随靈智而起。
植物無知,尚且能在生氣的指引下趨光向水;動物有靈,更生舐犢之情、反哺之義,也相對應地長出了欺騙、争奪之心。
人有了七情六欲,将将能靠着理智和規訓,壓抑本性中的嗔癡貪,但到了孟季安身上卻很難。
他是生氣本身,是世間情緒的集合,他有滔天的欲望、暴戾的怒火,有難以克制的愛意和能輕易體會的快樂。在他“正常”長大的過程中,情緒的海水一潮一潮湧來,從緩緩沒過腳踝,到毀天滅地般傾覆,生氣就是它們那永遠懸在空中、愈發巨大的月亮,甯靜卻有攪弄風雲的力量。
他每天都在忍受着壓抑本性的痛苦,像一個孤獨走在鋼索上的人,隻能帶上不悲不喜的面具,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才能顫顫巍巍地保持平衡。
樊誠送給他的古書殘本,詳盡寫了運行生氣的心法,算是在鋼索邊加了一根纖細的扶繩,在很多次失控的邊緣給了孟季安一點微薄的支撐。
窗外起了風,目力所及之處,有雷電閃過,随後傳來隐隐的雷聲。
樊誠思索片刻後正色道:“季安,跟我進趟玉隐雪山吧。”
*
星月之下,一輛黑色商務車緩緩開進夜色。
正是樊誠和孟季安兩人。
孟季安吃完夜宵有點犯困,在後座閉着眼,不知道有沒有睡着,獨留樊誠一個六旬老頭開夜車。
樊誠心中不禁想着:沒良心的,也不知道陪我聊聊天。
高速公路兩側的樹影快速掠過,像默片膠卷在滾動,車流的白噪音有些催眠。樊誠打開廣播,滋滋啦啦的電波裡隐約有主播的聲音——快進山了,信号并不好。
樊誠麻木地踩着油門、不知開了多久,在路面逐漸變得狹窄颠簸時,前方出現熒熒幾點紅光——那是新設的路障,将進山的通道封鎖。
他按了兩下遠光燈,從臨時崗亭裡出來的武警拉開了欄杆,兩輛打着雙閃、停靠在路邊的武裝車随即啟動,一前一後将商務車夾在中間,領着他們進了山側的小路。
雷聲近了,積雲裹挾着雨水從後方追上來,潮濕的水汽将氣壓壓得很低。
“你們在山裡發現了什麼?”孟季安突然問,聲音清醒得很。
樊誠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孟季安,恰逢一記閃電砸在山間,孟季安隐匿在半明半暗之中,半阖着眼,莫名地莊嚴。
“半棵枯樹。”
“地震後突然出現的,半棵枯死的參天巨樹。”
大雨終于落了下來,車像一頭紮進了瀑布,震耳的雨聲和瓢潑的水流,将悶熱而混沌的空氣洗刷幹淨。
盤山路像一條長龍,盤亘在陡山峻嶺間,樊誠駕車接連繞過幾座山巒,懸崖下突然出現一條寬大的河流,河水在雨中洶湧奔騰。
那是九崖江的源頭,它将從雪山山脈的中心一路向南,在山體的阻擋下分流成百十條大小支流,其中一條就會經過南麓長街和它周圍的村莊,也曾幸運地承接了那日微光下石橋與人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