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甲和林乙已經坐在了桌旁,老林是個愛唠嗑的性格,每吃一道菜就要來上幾段點評,一會兒說火候過了,一會兒說太淡了,翻來覆去把這一桌菜貶的一無是處,氣的林乙直喊:“您老人家能做,你老人家去做!”
老林忙将筷子伸進紅燒肉的菜盤裡夾了一塊,眯着眼睛一副極為享受的模樣:“唯有這一道紅燒肉,好得不得了!”
林乙一甩袖子,“哼”了一聲,林甲搖着頭給他拿了一塊小酥餅。
林丙倒是很矜持,端正坐着,連一聲也不吭。老林點評完菜,點評起了自己的幾個徒弟,大家随他說,都知道他是想在來客面前炫耀一番。
“我大弟子号作無音,不單是話少,還是走路無聲、來去無影,是一把抓鬼的好手。”老林笑着對苦提說,“素來端莊,唯獨害怕狐狸,看不得一眼,看一眼就發昏。”
苦提吃了一口青菜,掀起眼皮看向林甲,卻見林甲也正看着他。他勾起嘴角:“是嗎?還有這樣的趣事?”
“正是。”老林摸了摸胡須,“再說林乙,真是不消說,我真想不明白當年怎得給他起個号叫做若水,這種毛躁性格,該叫擔水才對。”
苦提禁不住笑起來,放下了筷子:“實在是有趣。”
這些事情,前世的林玉竹也講過。
他總是在午後架起躺椅,百無聊賴地窩在上面,頗悠閑地數落着自己内外門的各個徒弟。隻是當年他數落的是十二個人,而現在卻隻能拿三個人取樂。
其實這也不見得有多令人難過,但林丙既然已經明了了前世,再見此情此景難免暗自傷神。
正出神,手腕卻被人捉住捏了捏,林丙眸光一瞥,隻見苦提探身過來,似是安撫地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湊在他耳邊說:“沒事了。”
“嗯。”他點點頭,苦提又坐回去,隻剩下手腕那一片溫溫熱,好像散不去似的,直燒進身體裡面,暖了一顆多年化不掉的冰心。
老林正說完林乙十歲第一次下山被鬼吓得把符拍在自己腦門上的糗事,林乙臊的很,一個勁給他師父布菜,試圖用食物堵住這一張老嘴。
但林玉竹不吃這套,按住他的手話鋒一轉,看向林丙:“再說說最小的,我時常後悔讓他叫了止言,當真是半句話也不說,比無音還像個大哥,小小年紀就一派老成了。”
“不該。”苦提順着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作捧哏,還是借此機會将心裡話給說了出來。
“貧道也說是不該,不知道他成天在琢磨什麼,我真怕他憂思成疾了。”林玉竹來了勁,“你說說我們這太平盛世,做道士什麼也不要想,又不是亂世要廣濟天下,瞎想什麼呢?”
“就應該什麼也不想,好吃懶做有如林乙麼?”林甲插了一句嘴。苦提挑起眉看着他,心道在上輩子自己這位師弟可是個相當文雅之人,别人說話他從不插嘴,果然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心性習慣。
“誰好吃懶做了?”林乙站了起來,和自家師父師兄弟吃飯他隻有跳腳的份兒,“洗衣做飯哪樣不是我做的?灑掃廳堂你們有過插手麼?更别說下山刷榜單了,誰有我勤快?”
“沒有人。”林甲點點頭,仿佛隻是為了逗他一個樂。
“就是嘛!”林乙一屁股坐下,得意洋洋地揚起了眉毛。
一頓飯吃了一個半小時,林丙特地去找林甲林乙看看他們傷在了哪兒,但卻發現他們都是全須全尾,于是想不通老林當時那麼緊張是為什麼。
最後林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淡定道:“會忘記一些事情。”
“什麼?”林丙感覺自己聲音有些顫抖。
“也會多出一些不屬于我自己的記憶。”林甲依然淡定的放下了手。
“是……什麼?”林丙在自己手背上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下,但無濟于事,他有些反常的神态讓林甲皺起了眉:“你怎麼了?”
“沒。”林丙定了定神。
“其實也沒什麼關系,師父不是說了麼,我們修道的應當随遇而安,多多少少的都随他呢。”林甲說着停頓了一下,往窗邊瞥了一眼,苦提正坐在外面歪頭望着天。他收回目光:“不過,我似乎在多出來的那段記憶裡見過這個人。”
“是嗎。”林丙笑了笑,“大概是巧合。”
其實他知道這不是巧合,和苦提一塊兒下山的時候,他一直在琢磨這個事。
苦提看起來沒有他那麼心不在焉,還饒有興緻地一路撥花看草,叫林丙給他講這些年的事情。
林丙想了想,掐去不重要的事情,在自己二十年人生裡挑揀出來一些有意思的講給他聽,苦提聽得很認真,仿佛要在他的話語裡将他錯過的這些年一一補齊。
“闫老四上來找我們,老林叫我下山,于是我就碰見你了。”林丙說,“他真的挺神的,說給我算了一卦,料定我此去有些糾葛。”
“畢竟當年可是林玉竹。”苦提笑了笑。
“你呢?”坐上車,林丙忽然問了一句。
“什麼?”苦提茫然道。
“算了。”林丙偏開頭,看着窗外一棵接着一棵倒下的樹。他知道苦提其實聽明白了,隻是不想說罷了,畢竟這麼多年飄蕩,早就不悲不喜了。
司機沉默着開車,他和苦提沉默着分坐兩側,彼此都心如亂麻。
他們去的卻并不是家裡,而是來到了闫家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