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神态還是下意識的反應,杜成風對這個名字的陌生感不似作假。
所以……真的不認識?
陶珑有些煩躁。
每每遇上這樣超出自己掌控的事,她都會感到煩躁,恨不得給每個自己看到的人一巴掌。
當然,除了雯芳。
陶珑裝作收拾好心情,這才擡起頭,半掩着臉說道:“杜管事,見笑了。
如此,方才的那一段“插曲”就算揭過。
杜成風似乎隻當她的反應是思念亡夫的“一時失态”,甚至體貼得沒有多問,仿佛連一點八卦的心思都沒有。
陶珑也沒有抓着此事不放,輕咳兩聲,飲下小半盞茶,不再迂回,說道:“杜管事,您方才說專程來找福記做生意,願聞其詳。”
終于進入正題,杜成風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卻先問了一個問題。
“陶東家應當是和陸氏商号打過交道的吧?”
陶珑擡眼瞧他,似笑非笑道:“自然。”
杜成風點頭,“有交情就好說了。我們陸氏想收您手上的那批貨。”
我們陸氏。
看着杜成風的臉吐出這麼幾個字,實在有種微妙的滑稽感。
陶珑把玩着自己腕上的玉镯,問:“你們東家怎麼不親自來?這樣大的生意,就派你一個小管事來同我談?”
聽了這話,杜成風并不惱,狀似無奈道:“我們東家的身份擺在那,不好随意走動,您也是知道的。”
陶珑不語,端起茶放在唇邊,卻一口未動。
她早猜到自己拿下這差事不會太順利,之前還疑惑居然沒半個人跳出來阻撓,搞半天是在這兒等着自己呢。
今日在福記門前那場鬧劇,陶珑也隐約猜到了是誰策劃的。
但這些倒不算完全超出預料。
不如說,她在接下這個單子的時候,就已經猜到會有如今的情況。
杜成風所說的“那批貨”,正是她前幾日趕在暴雨前卸下的萬匹絲綢。
古往今來,絲綢從來都是一等一的緊俏貨,有時甚至能當作貨币使用,所以在本朝,絲綢産業的大頭幾乎被官方牢牢地握在手裡。
江甯織造司就是大齊的太祖下令設立的機構,由宮内宦官統轄,專司絲綢的生産和貿易。
早年間,民間還有不少自行缫絲織布的,但天有不測風雲,将自己種了桑樹的田地納入織造司下,每年能拿到的錢款卻是固定的,無論豐欠。
政策初推廣時,總有人不信邪堅持自己單幹,經過了幾年旱澇不定的摧殘,隻剩下些大地主和大商人還能靠自産自銷賺到錢。但後者畢竟是少數,産出的絲綢幾乎隻夠在本地流通,要再往外地銷售,即便有心也無力。
所以最後,達官顯貴們——尤其是北方的——要想用上絲綢,大多還是得從織造司手裡購買。
可要宦官們直接出來做生意,落得同尋常商人一般,又實在有失體面。于是,織造司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找商人做中間商,這不皆大歡喜了嗎?
但能接下這樁生意,并非什麼商人都可以。一則要考察資質,家底太薄的、沒有名氣的小商人,統統沒戲;二則要進行名額競拍,本來嘛,這就是個朝廷“施恩”的機會,總不能叫你平白得個賺錢的名額吧?
今年,正巧就是陶珑拍下了這個“皇商”的名号。
說實在的,比她勢力更大更有錢的商人不在少數,福記雖說在如今的金陵如日中天,要比起那些在浙省盤踞多年的商賈巨富來說,還是差了不少。
偏偏這個名額真就叫福記拿下了。
一些人知曉陶珑的身份,嘟囔幾句“一個寡婦還出來抛頭露面”“不過是靠身後庇蔭才做成如今的生意”也就作罷,但她三年前才從京城來金陵,多的是人不清楚這“陶東家”的底細,議論一直沒停過,在她拿下織造司的單子後,流言更是甚嚣塵上。
陶珑心态極好,活了二十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點小事根本影響不了她。
而且這些流言對她來說并不全然是壞事,最好叫對手們全都以為她是個依靠家族勢力的柔弱婦人,發展起來對福記才更有利。
隻是很遺憾,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蠢。陶珑歎了口氣,她既讨厭蠢人,又讨厭聰明人。
和蠢人交流太費勁,和聰明人交流太不費勁。
正如此刻,她很清楚,杜成風也很清楚,陸氏商号的這個要求,陶珑沒有理由拒絕。
眼下,她甚至可能急需這樁生意。
口碑的倒塌從來隻在一瞬間。方才的那場鬧劇本就是針對福記而來,如今消息大概已經傳得滿金陵都是——可以想見,福記的生意短時間内是好不起來了。
除非她今日到得足夠早,當場解決問題,不然隻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