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夫妻,你可願與我再續前緣?”
非是前幾次那般的霸道專橫,言她若要另嫁,是當他死了。
可即便再換個問法,房幽依然沒有多大觸動。
前緣,前緣就該了結在前世,何必又于今生糾纏。
索性已經撕破臉皮,明日便要成為他的弟媳,房幽道:“不願。”
裴焉與她相伴十載,豈能不知此乃她心中真正想法。她眸色坦誠,沒有一絲一毫的苦衷。
他的手握緊成拳,喉間已有澀意:“前世——”
房幽打斷他:“前世是前世,我前世迷戀你,那今生便可以換個人迷戀。”
她頓了頓,好似放狠話:“你裴焉,并非什麼香饽饽。”
她是說給為情愛追逐了半輩子的自個兒聽。愛他十年,最終卻鬧到如斯地步,房幽縱不想樹敵,但對這樣一個與她有舊情的男人,顯然不能心軟。
裴焉掌心滲出一絲絲鮮血。
“你不愛我了?”他沉聲問。
“不愛。”房幽回答得斬釘截鐵。
她是愛撒嬌賣乖的性子。
前世,她總鬧在他身邊說些好聽的話,日常最喜歡說的便是“愛”。
一時“最愛你了郎君”,一時“沒有你我可活不成了”,裴焉那顆孤寂已久的心,就這樣被她融開。
談不上如她那般愛不愛,至親至疏夫妻,那十年,他早将之視為自個兒唯一的親人。
房幽見他面色陰沉,猜想自個兒是否太過直接。她猶豫了會兒子,勸道:“重活一世,咱們何必要在同一棵樹上吊死,不如我找我的如意郎君,你找你的美嬌娘。”
“他是你的如意郎君?如今你愛的是他?”裴焉話語漠然。
房幽縱對裴昱沒什麼男女私情,但面對這位死心眼的前夫,也隻好點頭承認:“是。”
裴焉嗤笑。
原來如此。
他本以為,她是為裴昱皇帝的身份才幾番追逐,卻忘了,原來與他過了十幾年,她早已膩味!
她可以就這樣去愛旁人,縱使那人是他的親弟弟!
他伸出被指甲掐得血肉淋漓的手掌,扼住她的下颌:“房幽,我且等着。”
等着看你愛的新人,能待你如何。
房幽被他放的狠話激到,原想反駁,但見他面如鬼怪般可怖,便生生忍了下來,不去招惹這活閻王。
臉上還有他留下的血漬,她胡亂擦去,生硬道:“沒話說我就走了,多謝你給我阿兄尋來的蠱師,但你我身份有别,日後還是莫要私下見面了。”
裴焉森然不語。
房幽試探地後退了兩步,見他沒有反應,便飛也似地往自個兒的馬車那裡奔去。
裴焉直立原地,忽而忍不住地往前追上她,手扼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停下來。
房幽心跳得極快,耳邊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響。她面上盡是惶然,生怕再發生什麼意想不到之事。
房淵已從馬車中下來,快步上前。
他顧不得尊卑有别,握住裴焉抓她的腕子,不留情面道:“燕王殿下,請松手。”
房幽則垂着眸,看也不看他。
裴焉道:“若是……”
房幽終于看他,卻是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沒有若是!”
她索性将話說得絕一些:“我今生嫁給雍王,無論如何,都無怨無悔。”
房淵捉着他的手,輕易地撇下去。
他目光防備地緊盯着裴焉,怕他再做出什麼出格舉動。
護着房幽上了車,他亦跟随進去,叫侍衛快走。
裴焉站在原地,看着那馬車逐漸走遠。
身後有人上前,低聲詢問:“主君,馬車還放進城嗎?”
裴焉神色冷冽。
嫁與雍王,無怨無悔?
那嫁與他,便是又怨又悔了。
十年夫妻,房幽妄想甩開他,那必不可能。
既然好言好語她不聽,那他便将她捉回去,縱是怨侶,她也隻能是他一人的妻!
他冷聲道:“前面茶鋪動手。”
手下人隐晦地在頸間比了個手勢:“有鼠輩在偷看,可要處理?”
裴焉掀起眼皮,輕易瞧出是兩個女郎,道:“不必理會。”
房氏馬車上,房淵吩咐人一路疾馳,自個兒進了車廂裡去詢問妹妹。
“他可有對你動粗或威脅?”
房幽搖頭。
與其說是威脅,裴焉此次更像是示弱。
無論是談及他受的傷,亦或是旁的,他都是做足了努力,想讓她回心轉意。
但即便她回心轉意,上頭那幾位那裡,又如何交代呢?
她腦中一閃而過——
她若是真回心轉意,要與他再續前緣,裴焉會如何做?
莫不是……要反了吧?!
她心頭惴惴,忽而有些不好的預感。
裴焉他,真的會癫瘋至此?
此時,忽聽外頭侍衛禀報:“郎君,女郎,這馬兒似乎有些不适,正口吐白沫,前方茶鋪有喂糧草的地兒,須得停一停。”
房淵不做懷疑,道:“那便停下,歇一歇。”
速度漸漸變緩,房幽心中那點兒驚恐越來越大,直至到了茶鋪前停下,侍衛去找老闆要水糧喂馬。
房幽咽了一口,對房淵道:“阿兄,不如我們也下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房淵摸不着頭腦,這五月天,縱使風雨大了些,也不至于要暖暖身子。
但見小妹唇色慘白,便跟着下去了。
二人進到茶鋪内裡。
今日風大雨急,有不少人在此歇腳,貨郎小販、江湖俠客,還有幾個挎着刀劍的官差。
房家兄妹尋了個空位置坐下。
房淵道:“這雨有轉小的架勢,估摸着咱們日落前便能家去。”
房幽心不在焉地點頭。
她撐着下巴,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看四周。
總覺得此處穿着甲胄的兵士未免太多了些。
餘光一瞟,卻是瞧見了個頭戴綸巾的熟人。
房幽心中一涼,換了個姿勢,再偷偷瞄過去——這下是真确定了!
正是張庸!
他是裴焉門客,不在燕王府待命,怎會憑空出現在這裡?!
再看四周那些人,雖看似平常,但個個都身體繃緊,仿佛在等待着什麼。
房幽渾身有陣陣發冷。
裴焉他,就沒打算放過她!
此時,房淵注意到小妹臉色,關切問道:“怎麼了?可是有哪裡不适?”
房幽腦中飛速想着應對法子,忽道:“無事,隻是在想方才。”
房淵一頓,給她倒上一盞茶,勸道:“别想那麼多,左右已經說清了,依照殿下秉性,總不會再糾纏。”
房幽看着這個耿直的兄長,計上心頭:“阿兄,你覺得,他可是良配?”
房淵想了會兒,道:“他身份尊貴,龍章鳳姿,領兵打仗無有不精,對于這世間女郎,大約都是良配。但是,對小妹你卻不是。”
他是覺着,妹妹幾次三番說過不願再與燕王糾纏,那他縱是再好,也抵不過她的心意。
房幽卻接了他的話繼續道:“是,裴焉于我而言并非良配。”
仿佛是為了說給誰聽,她的聲量不大不小:“他長于邊疆粗鄙之地,我長于清河與京城的富貴鄉,彼此見聞有所差距;我父母感情甚笃,即便阿母早逝,阿耶也不曾納妾續娶,而他爹不疼娘不愛,又有個被偏心的手足,誰知他心裡是否扭曲……”
眼見她越說越過,周遭也接近寂靜,聽不到一絲喧嚣,房淵開口止住她:“小妹!慎言!”
這是在外頭,她怎麼就這般大喇喇地議論起燕王了!
房幽瞟他一眼,不知這些話能否讓裴焉死心,便繼續道:“我選他弟弟,是因我不但愛他,更愛這樣父母和睦、手足友愛的家庭,我不願意為了誰去犧牲,溫暖别人!我要與和我相配的人在一起!”
她額上汗滴密密地浮着,耳畔傳來些許極細的刀劍碰撞,幾乎令她風聲鶴唳,生怕是那人要動手。
房淵不明所以,隻得拽了拽她的手臂,道:“行了,咱回去了。”
外頭說這些終究不方便,她怎非得逞這一時口快!
房幽被他生拉硬拽上了馬車,坐定在軟墊上時,後背已然濕透。
她聲音有些抖:“阿兄,快走!”
房淵這時才有些回過味了:小妹方才那般,看着不正像是給誰放狠話麼!
他心裡一緊,也怕出變故,探頭出去叫來侍衛,忙讓駕馬離開。
茶鋪内一片靜寂。
衆多人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去看主君的臉色。
唯一個張庸上前,勸道:“主君,房氏女如此不知好歹,您又何必為其籌謀。當下奪位實非良機,望主君從長計議。”
裴焉面色淡漠。
房幽說的那些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她曾經憐他長于邊地,身邊沒有父母關懷,發誓她是他永遠的親人。
如今她說起他,言語中隻剩厭惡。
她要和她相配的人在一起,而那人,獨獨不會是他裴焉。
确然,她堂堂清河房氏女郎,他一出身鄉野,為人粗鄙,萬不會附庸風雅的粗人如何配得上!
既然如此,他又何須為了她做出那等謀逆之事!
裴焉心如刀絞,想到那日在殿外瞧見她。
他原本進宮前還帶着薄怒,想質問她為何與他四弟攪和到一塊,可望着她那般瘦弱跪着的背影,卻無端地消了氣。
裴昱心悅于她,想法子求皇帝、皇後,也不是她能夠拒絕的。
他想,罷了,待他出了宮再去與她從長計議。
可他那位形銷骨立的父皇,即使是在病中,也要為他那沒用的四子謀劃來路。
他拿崔氏阖族性命威脅他,要他起毒誓:甘為臣子,絕不篡位。
那會兒裴焉跪着,心中啼笑皆非。
即便他不篡位,他那不中用的幺子亦守不住這天下。
皇帝以為他的沉默是不肯,又拿了房幽出來,陰森道:“朕知你鐘愛房家那女郎。你記好了,你若有反意,她必先你一步入了黃泉。”
裴焉這才擡眼認真地看了看他。
他父皇知天命的年紀,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即使是這等狀态亦能看出年輕時的顔色。
就是如此令人憎惡的面貌,惹了他阿母的側目,讓她拼盡全族之力保他登上皇位。
即便如此,無心之人也不會為此心軟。除發妻,抛親子,樁樁件件,沒有一樣是他這九五至尊幹不出來的事。
曾經,他嫌惡這裴氏江山太過令人作嘔,從不想沾手,此刻再度聽他威脅,且還嫌不夠,又拿了他的妻子出來——
他眯了眯眼,颔首:“父皇說的,我記住了。”
皇帝滿意地躺下去,這才又讓雍王與房幽入内。
其後他說的話,裴焉沒仔細聽。
他望着房幽黑鴉鴉的發頂,想,倘若這般快就結親,是逼着他在大婚前就手刃父親與弟弟。
如今,他已做足準備,隻等大軍入了皇城。
可偏生她這女主人公,對他不再似前世一般,言語間沒有一絲心軟。
裴焉緩步走出茶鋪,眸子定定地看着這天地。
風停雨緩,有一背着背簍的老叟跛腳到來,他讨了碗茶水喝,嘀咕:“這雨總算變小了,倘若再來一回走蛟,那可便糟了。”
裴焉身形微動,伸手去接雨幕細絲。
天下大亂,苦的是百姓民生,他為一己私欲,又遭了那人厭棄,何必,何苦。
老叟歇息夠了,見天幕放晴,紅日西斜,不由大喜:“雨停了!”
*
明日便是成婚之日,裴昱卻有些靜不下來。
他心内焦灼,如走鋼絲一般躁動難耐。
黃昏時,門房來報,道是房氏女郎求見。
裴昱知曉房幽忙于婚前準備,霎時便猜出她的身份——
房幽堂妹,那個着白裙的姑娘,她來找他作甚?
他眉目緊擰,隻覺此番做派實在不合規矩。
但為着面子,他着人将其請了進來。
房淺一步一搖曳,看起來柔若無骨,吐出的話卻叫人心驚。
她說,今日親眼看見堂姊與燕王私會,二人于燕好橋舉止親密,她與她的婢女在那處垂釣,看了個正着。
裴昱将信将疑。
女郎間的官司,他雖不懂,但自小長于宮中,怎樣也看過幾樁。
房淺對他的态度又羞又喜,這不難看出,因而,這番說辭究竟是否她有意栽贓?
可房幽數次讓他撞見與裴焉有所來往,心中疑窦加深,更是在房淺叫人上來作證時沉默了。
聽完她與婢女所言,裴昱勉強勾唇笑了下:“他們有要事相商,我早知曉。”
房淺瞪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
她哪兒想到,證據都擺在了明年上,這個雍王竟還如此懦弱,甘願當個綠毛王八!
她神色擔憂:“殿下,阿淺是擔心您不知,怕您心裡不好過……”
她說着,上前一步,手抓住了他的臂膀。
裴昱正兀自猶疑,沒來得及掙脫她,倒讓她心中生出喜意,又貼近幾分。
後來,他打發走房淺,獨自一人在卧房中踱步到此刻。
裴昱眸子盯着那嶄新喜慶的新郎服,終于下定決心,他得去找裴焉,與他說清!
房幽既将為他的妻子,就不該與之再糾纏。
裴昱打着婚前叙話的名頭夜訪燕王府,甫一踏入兄長的書房,便覺渾身直冒冷汗。
這房内,冷如冰窖,在這炎炎夏日顯得十分不對勁。
再者黑夜早便降臨,裴焉他為何不點燈?
書房内有股刺鼻的鐵鏽味,加之未曾燃燈,裴昱摸黑走了兩步,待見着窗邊伫立的人影,不由道:“三哥!這麼黑的天,怎不叫下人點燈?”
那人影微微一動,手上抓握着酒壇子灌了一口,語氣冰涼:“不見前路,何必點燈。”
裴昱一時尴尬。
昨日父皇方才立他為太子,他雖自覺比不上三哥,卻也是欣喜若狂。
此刻聽他如此說辭,便有些許的愧疚。
“三哥。”裴昱踱步上前,拍了拍裴焉的背以作安慰,“我們兄弟二人,其利斷金,必能使大慶國泰民興。”
裴焉不着痕迹地往後坐到太師椅上,懶懶地将腿架至書桌上,沒半點儀态可言。
若說往日他還對這個皇帝兄弟有些看重,眼下卻是一丁點兒不剩了。
為人孱弱,武路不通,文路上亦沒什麼大建樹,全靠盧皇後為他搜尋的那些門客謀士。
他在黑暗中打量他的面龐——
長得,确然是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樣。
可他裴焉自認非是那牛頭馬面之輩,比一個區區裴昱,難道還要不如?
房幽的眼光,真真是差到家了!
他冷呵一聲,又大口灌下酒。
裴昱觀他儀态,暗暗皺眉,雖知他心裡不好受,可自個兒心中亦是。
任憑誰,聽了将要過門的妻子與嫡親哥哥私會的事兒,都沒法保持冷靜。
他深吸一口氣,在另張椅子上坐下來,醞釀了會兒道:“弟弟明日便要成親,今日前來,是想與三哥說些心裡話。”
裴焉冷睨他一眼:“你說。”
“我知三哥也曾向父皇求請賜婚,對象也是房娘子,但那都已然過去了。我們是親兄弟,又出身皇家,倘若為了一個女郎兄弟阋牆,說出去實在不好聽。”
裴焉眯起眼。合着是來警告他的。
他裴焉随心所欲幾十載,豈是他想警告便能警告的。
他俯身湊近,道:“四弟是瞧見了什麼?還是有人與你告狀,栽贓了我二人?”
裴昱聽他用上“栽贓”二字,一時放松了心神,也覺是那房淺多事,便道:“是房娘子那堂親的妹妹所說,我本沒有當真,隻是到底看重兄長。”
他虛情假意了番,自覺這說辭甚好。
裴焉到底是領兵打仗的能人,若無意外,北戎邊地要靠他收服,就連那海上的倭寇,許是也要他費心一二。
他們都姓裴,總要為了這裴氏江山和睦。
裴焉将他指認的那人過了遍腦子,心中森然。
他不理他那話,隻是道:“今日,我确實與房幽見了一面。”
變化來得突然,裴昱一時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