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慈。”
第二次聽見有人喊自己時,那聲音很近了,像依托幻覺載體才會有的輕柔。
這幻覺也并非無來由。
林晉慈的腦海裡有這樣一段記憶——應該是某個校園活動日,活動結束提前放了學,鈴聲未響的校園早就空空如也,沒參加活動的林晉慈趴在課桌上補覺,臉埋在雙臂間,睡得很沉,有人這樣喊了她一聲。
“林晉慈。”
“放學了,他們都走了,你不回家嗎?”
林晉慈長覺初醒,揉着眼,和許多書堆桌椅一塊在破窗而入的濃郁晚霞裡發愣。
視線裡的高大身影,和她一樣,在并無管束的活動日仍規規矩矩穿着校服襯衫,那人逆光走向講台,擡起的小臂上上下下動作,擦淨值日生遺忘的黑闆,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被一片片清除。
眩目的光圈漸漸褪去。
林晉慈眨眨眼,眼簾内,遠一些的,是水晶燈流蘇垂下的尾部,近一些的,是一張并不陌生的面孔。
“放學了嗎?”她不太确定地問傅易沛。
結束的鈴聲好像一直沒有響。
傅易沛沒有回答,隻是不悅地皺起眉,責問的目光轉去一旁:“喝了多少喝成這樣?”
徐東旭哪敢實禀。
他那幾個朋友也是相互對望,噤若寒蟬,彼此支吾半天吐不出一句準話,說紅的喝了一點,白的應該也喝了不少。
張口就來的瞎話倒是敢往外放。
“你看看,林小姐實在是爽快人,哈哈哈,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勸一勸呢,這就喝多了,真是豪爽啊。”
衆人又附和,将林晉慈沒頭沒尾吹贊一番。
林晉慈沒有精力去分辨周圍雜亂的聲音,腦袋像一台過載到發燙的機器,陷入宕機後的散熱狀态,四肢綿軟,沒有力氣,腦子又沉墜得難受,軟體動物一樣隻想朝桌上趴去。
傅易沛的胳膊輕輕攬住她,“别在這兒睡。”
林晉慈歪下的腦袋,無法及時停頓,醉沉沉靠在傅易沛伸來的手臂上,眼睛循着這隻手臂上移,仰頭盯住他的臉,分辨着什麼。
傅易沛同樣也垂眼望着林晉慈不似以往的樣子,醉态中和了這雙眼本有的漠然,她一直是心牆高築的人,少有這樣脈脈如訴的眼神。
傅易沛不由朝她發問:“又要裝不認識?”
誰知林晉慈看了傅易沛一會兒,将染上绯紅的眼皮斂下來,低低吐出兩個字。
“認識。”
不久前,傅易沛正在舅舅家準備吃飯。
他舅媽有飯前敬香的習慣,他入鄉随俗,跟他舅舅章岩一塊陪着淨手焚香,舅媽還要念一段經,舅甥兩個退回餐廳,邊等邊聊天,舅舅說這個習慣舅媽是一餐也不落的。
所謂敬神,宣之于衆的花架子好做,難得就是這麼一點無人處的虔心了。
直到電話響起,魏再簡單講明情況,暗暗替魏一冉辯白一句:“他也是好心,替你不平,想叫林晉慈服個軟、道個歉。”
傅易沛說,沒必要。
時過境遷,真要論起還剩什麼,大概他也隻剩這麼一點虔心——不願她為難。
傅易沛對林晉慈說:“送你回家,起來吧,自己能行嗎?”
林晉慈垂睫想了想,竟拒絕了,“也……也不順路。”
傅易沛想笑。
醉到不知今夕何夕,他們高中回家不順路倒記得清楚。
他沒笑出來,隻淡淡看着林晉慈,扶她起來,說不順路也送。
林晉慈被傅易沛半攙半扶,腳步踉跄地往外走。落在桌上的手機,放在椅後的提包,徐東旭立馬殷切地收起來,跟着往外去送。
“林小姐,你慢點走。”
身後追來一句忙巴巴的關心,腳步本就不穩的林晉慈腳腕一扭,險些摔跤。
她醉了酒還是照舊,做決定十分高效,誰給她的生活添麻煩,她就毫不留情讓對方滾。
對一雙鞋也是如此。
當即踢開兩隻細跟鞋,林晉慈撿起來,要往前面的垃圾桶裡送。
傅易沛跟過去,從狹窄的垃圾桶口救下來,心内深歎,像是有所觸動的同情:“鞋子好好的,一定要扔?”
傅易沛一手替她勾着鞋子,另一側手環過林晉慈後背、攥着她的手臂,不讓她胡亂栽倒。
走廊花紋複古的深紅地毯有盡頭。
提包拿物的徐東旭稍後幾步,看到在步入大廳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時,林晉慈赤着一雙纖細雪白的腳,人微晃,被打橫抱起,香槟色的裙尾壓在傅易沛的手臂上,又垂墜下一段。
之後,那波浪一樣的裙擺,便随傅易沛的腳步微蕩。
出了旋轉門,等候在旁的司機遠遠地把車門打開。
夜風瑟瑟,傅易沛大步走過去,彎身把人送進寬敞的後座。
剛出酒店時,林晉慈忽然掙紮了幾下,像是推拒,傅易沛抱着她,語氣有些冷淡:“怎麼了,我照顧不好你?是不是要成寒來?”林晉慈不知聽清沒有,秀緻的眉心擰着,罕見的,有股茫然的孩子氣,又自顧自扭動了幾下,将手臂搭上傅易沛的肩,才靜下來。
可能隻是不習慣别人這樣抱她。
傅易沛後知後覺,自己實在小心眼,林晉慈現在估計人都辨不清了,說這種話有什麼意思。
可人有了氣,總是要發的。
轉過身,傅易沛從徐東旭手裡接過林晉慈的提包和手機,面色不算好,略浮上一點客套笑容,饒是一副溫潤如玉的皮相,也顯出幾分不好相與的城府來。
“徐少。沒記錯吧?”
徐東旭賠笑說:“是是是,徐東旭,沒想到跟傅總實在有緣。”
傅易沛看他兩秒,點了一下頭:“緣不緣的另說,今晚——”傅易沛笑意泛冷,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頓款待我記着了,改天我請。”
這輕輕一拍,徐東旭半邊臂膀都有些發僵,着急張口解釋,但傅易沛已經沒工夫再理會,闊步如風,繞過車尾,去了另一邊的車後座。
隻有關上車門的中年司機,有禮節地沖他颔首緻意了一下,随後将車子駛入濃深夜色裡。
徐東旭并他幾個朋友呆呆站在這一陣車尾氣裡,像行注目禮,這時候還有拎不清的操起心,見識倒有幾分,認得人。
“這是傅易沛吧?他就這麼把人帶走了?那……那個人來了怎麼辦?”
一旁的人問:“‘那個人’?誰?”
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示意:“那個腦子壞了的。”
徐東旭立時又氣又笑,沖他大聲:“你以為誰是那個腦子壞了的?”
氣話一出口,徐東旭心裡倒冒出一句豁然清醒的自嘲——是他,大概是他腦子壞了,才攪進這麼一樁事裡。
下了飛機的魏一冉這會兒電話能打通了。
徐東旭一通怨怪叫苦,問魏一冉怎麼不告訴他,那個朋友是傅易沛。
已經接過魏再電話的魏一冉,毫無危機,反倒老神在在:“我哪一點說錯了?是不是被林晉慈玩得跟狗一樣,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徐東旭定心一想,居然無法反駁。
魏一冉托辭要先去忙,語速很快:“我這兩天在新灣出差,你也别怪我那天不跟你說清楚,傅易沛的事,你想想,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等我回去,我再好好跟你講講。”
托傅易沛朝傅老爺子讨一副字畫的事,怕是要打水漂了,徐東旭心裡難受,還有一串怨言要說,魏一冉已經把電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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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出酒店,并無方向地彙入主道。
呼吸是無法自我調節的沉重,林晉慈低聲說着熱,眼眸半睜半閉,連按上車窗的手指尖都透着紅。
長風灌入,車内立時侵了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