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闾心頭一咯噔,擡眼朝床上看去。
“别怕,父王還沒死。”姬靜同樣看着姬冼沉睡的面容,道“方才父王醒過來一回,命我拿着诏書即位,我為王上他為太王。文闾,诏書在哪兒?”
文闾終于知道太子想幹什麼了。他猶如見鬼般瞅着姬靜,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驚恐。他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了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說了,别怕。”姬靜的語氣依然十分平穩,沒有任何起伏“父王年事已高,也該退下來享享清福了。文闾,你是父王身邊的老人了,你忍心看着父王如此操勞,還被奸妃所害麼?”
“太、太子你...你想弑君篡位?”文闾竭盡全力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磕磕巴巴地問出了自己所想。
天啊,他剛才還在感慨有太子在真好!
“孤不想弑君,也永遠不會這麼做。你也看到了,父王他隻是睡着了。”姬靜和文闾對視,道“孤再問你一遍,父王的傳位诏書在哪兒?”
文闾後背冷汗直下,哆嗦着說道:“沒,沒有诏書,王上還沒寫。”
“真的麼?可孤怎麼記得父王跟孤說過,他早就寫好了傳位诏了呢?”姬靜平穩的語氣裡已經帶了些許怒意。
文闾招架不住了,撲倒在地,哭道:“太子,您不能這麼做啊,您不為王上着想,也該為自己想想。您想招來天下人的非議麼?您想在史書上留下罵名麼?”
姬靜笑了一下,道:“文闾,你多慮了。天下人不會非議我,史官也不會罵我,哪怕是父王醒來都不會指責我什麼,你信不信?”
文闾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從他知道了姬靜打算的那一刻起,他就隻剩下兩條路可選了。想生就順從姬靜,想死就繼續忠于王上。
不,其實他根本就沒得選。他這麼惜命的人,會舍得死麼?
反正大周的天下早晚都是太子的,他提前投誠算不得背叛吧...文闾開始了自我說服。
“文闾,我會跟父王說,诏書是我自己找到的,與你無關。”姬靜向他保證道。
文闾最後的一絲猶豫也沒有了,他擡起手指了指房梁,而後行禮道:“太子,臣退下了。”
原來诏書竟在梁上。
這可不能讓别人幫忙。姬靜自己動手把它取了下來,确認無誤後才帶上它趕回大殿。
殿裡的諸臣已經等得心焦,盡管蘇隆給他們搬來了凳子,還倒了熱茶,讓他們可以有的坐,有的喝,但這時候了誰還在意這種事呢?他們迫切想知道王上身體怎樣了,還有太子,為什麼去了這麼久都沒回來。
“來了來了,太子回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句,衆人立馬站了起來。
姬靜捧着一個錦盒踏了進來。
申侯第一個開口,他忐忑地問道:“太子,王上他...”
他眼睛窺着錦盒,不敢再問下去了。
“外公别擔心,王上身體無礙。”姬靜安撫道。緊接着她擡高了聲音,對殿中諸臣道:“諸公,王上自覺年壽已高,已下令傳位于我,即位诏書在此,望諸公奉召!”
殿中諸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知該作何反應。
姬靜眯了眯眼,道:“怎麼,難不成孤會騙你們?大司命,就拜托你宣诏了。”
大司命在王上和太子之間素來中立,且地位崇高,由他來宣诏可信度最高。
大司命衡光君躬身上前,雙手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盒裡放着一卷诏書,他把它拿出來,見确是王上親筆手書後方才把心咽回肚子裡,朗聲念道:
“大周二世天子冼诏曰:
寡人上承祖宗弘業,下啟後世先範,今在位廿餘年,廟堂清肅,四海鹹甯,此乃古君王未有之福祉,寡人之德澤已厚極矣。古語有雲:擇賢而繼,天下熙熙。寡人年邁之人,豈可長踞于此,以緻天下生怨乎?今太子靜既賢且孝,寬仁和雅,深肖朕躬,必能承繼大統,不負宗廟所托。着繼寡人登極,即天子位,布告海内,鹹使聞知。
昌和二十一年丙辰中秋。”
念完後,他又把诏書攤開,讓衆人都前來過目。
衆人的想法都和大司命差不多,在見到王上親筆後就打消了心頭的疑慮。雖然憑王上的性格很難讓人相信他會在有生之年禅位,但人都是會變的不是麼?
興許王上就是懶得操勞了呢,又不是沒有先兆。三蘇分亶的時候,王上不就把大事小事全交給太子了麼,說不定他那時就有禅位的想法了。
至于太子謀逆,他們半點都沒有想過,因為太子根本沒有謀逆的必要。王上都這麼大年紀了,成年的兒子卻隻有太子一個,不傳位給太子,難道傳位給姬申宜這個奶娃娃麼?想想都不可能。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服了。
姒召南向姬靜拱手道:“太子,可否讓臣等探望一下王上?王上的病究竟怎樣了,臣等不親眼一見實在難安。太子為人至孝,想必能夠體諒臣的憂心。”
“這是自然。”姬靜笑道“就請姒宗主攜大司命、大司農、大司工等,替殿中諸臣前往探視吧。”
大周官制沿襲了大夏,共有六司衙門,由六位德高望重的人管轄,分别是兵務司大司寇、田務司大司農、雜務司大司工、财務司大司士、藩務司大司禮和祭司大司命。
而五族四姓的地位又在六司之上,因此,由姒召南帶領六司長官前去探視,可以說是再合适不過的安排了。
諸臣對此皆沒有任何異議,姬靜心裡也絲毫不見慌亂。她又沒有弑君謀逆,她怕什麼!他們想看就看好了。
姒召南當真帶人去姬冼宮裡轉了一圈,沒有任何異常,就連文闾都是一副老樣子,神色如常地守在姬冼身邊。
難道他感覺錯了?姒召南皺着眉問文闾:“王上醒的時候,你在旁邊麼?”
“在,怎麼不在。”文闾佝偻着身子答道“王上身體不适,咱是半步都不敢離開啊。”
“王上當真說要傳位太子?”姒召南目光如炬。
文闾咧嘴一笑,道:“太子英才天縱,王上不傳位給他,還能傳位給誰呢?”
話雖如此,但姒召南心中仍有股說不出的古怪,他親自給姬冼把了脈,依然沒把出什麼問題。正如姬靜所說的那般,王上隻是睡着了。
“王上平白無故地,怎麼會睡這麼久?”姒召南不放心地問道。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磨叽呢。”大司命衡光君被搞得不耐煩了,耷拉着臉道“太子不早說了麼,你扭頭就忘了。召南,你這麼多年光長年紀不長記性麼?”
他一開口,大司農也出聲附和道:“衡光君說的是,姒宗主,我咋覺得你不是擔心王上,而是沖着太子來的呢?”
他根本就不想來這一趟,如果不是太子點名要他跟來,他早就奉诏了。
姒召南被他們說得有些心煩,沉聲道:“好,你們說的都對,是老夫多心了,哼!”
說完便一甩袖子出了宮門。
“哎你看這人。”衡光君不悅道“跟我神氣什麼,有本事就回家降住媳婦啊,一把年紀了連自個兒媳婦都搞不定,有什麼好神氣的。”
“噓噓,慎言,慎言。”大司農連忙截住了衡光君的話頭。
幸好姒召南走遠了沒聽見,不然他倆非得在王上床頭打一架不可。
姬靜見姒召南神色不愉地回來了,不由翹了翹嘴角,道:“姒宗主,孤沒騙你吧?”
“臣多心了,望太子海涵。”姒懷命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少司農伊文華悄悄用手肘撞了他一下,道:“這麼說,咱們就...”
姒召南拍了拍被他撞過的那片衣袖,高聲道:“臣姒召南,奉诏!”
說着便俯身跪了下去。
其他人不甘落後,也紛紛叩首山呼:“臣等奉诏!”
“王上萬歲萬萬歲——”
“免禮,平身。”姬靜擡手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太王又在病中,登基大典就暫且免了。姬靜不才,暫攝天子位,一切禮儀等王上醒了再補上,諸公以為如何?”
“極好,極好。”申侯興奮道。
天可憐見,他們申氏的後代終于當上王上了!
姬靜望着台下神色各異的衆臣,心裡沒有半分喜悅。她知道他們并沒有真的臣服,說不定一離開大殿就會組織人手攻讦自己,而她,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降服他們。
她這個天子将會當得很不牢穩,但她不後悔。隻有當上了天子,她才能擺脫終日的惶恐,才能保證她的身份永遠不被人知曉。
這是個倉促的決定,倉促到念頭起來的那一瞬間她自己都驚住了,好在過程還算順利。
姬靜讓衡光君把大殿布置成了祈福的道場,命衆臣繼續呆在殿中為姬冼祈福,在姬冼蘇醒之前,誰也不能離開。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簡單粗暴的控場方法了。
姬冼又睡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他才終于悠悠轉醒。這一醒,他整個人都不好了,渾身的骨頭跟散架了似的,腦子裡也渾渾噩噩的,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父王,您醒了。”姬靜端着湯碗,站在床邊輕聲說道。
“是寶栾啊,咳咳。”姬冼口幹舌燥頭也痛,他無力地擡手,讓姬靜把自己扶起來。
“寶栾,寡人睡了多久?寡人怎麼覺得跟過了一輩子似的。”姬冼倚在姬靜肩上,虛弱地問道。
姬靜給他喂了幾口參湯,道:“父王,您已經昏睡四天了。”
如果不是日日用參湯吊着,隻怕姬冼就真的睡到一命嗚呼了。
“這麼久?!”姬冼驚得連參湯都忘了喝,道“外頭怎樣了,朝廷上沒出岔子吧?”
“父王放心,一切安好。”姬靜把湯碗放下來,替他捏着肩“兒臣有件事不吐不快,但又怕父王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你說。”姬冼閉着眼睛道。
“神秀宮的寶夫人,是前朝姜氏餘孽,父王之所以昏睡不醒,正是被她下藥所害。”姬靜緩緩說道“兒臣為大局着想,已經把她扣押了,至于如何處置,還要看父王的意思。”
姬冼當即睜開了眼睛,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兒臣不敢欺君。”姬靜神色平淡。
“她在哪兒?帶我去。”姬冼掀開被子準備下床,卻被姬靜按住了。
“父王,您身體不适還是不要過多走動才好,有什麼事兒臣可以代勞,不必父王親自前去。”姬靜淡淡說道。
姬冼詫異地看着她,問道:“你什麼意思?”
“父王,您三日前已經禅位于我了。”姬靜迎着他的目光,面上不見一絲慌亂,仿佛姬冼真的這麼做過一樣。
姬冼呆了呆,突然勃然大怒,一巴掌呼了過去,喝道:“逆子!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他氣得連聲音都顫抖了,打了一巴掌還覺得不解氣,又抄起枕頭砸了過去。
姬靜既不躲閃也不反抗,跪下來道:“父王息怒。”
“你讓我息怒?哈,哈哈哈。”姬冼氣得笑了,下床一腳把姬靜踹翻在地“逆子,混賬!我這麼多年白疼你了,連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你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寡人麼?”
“父王,兒臣沒有别的辦法了。您舍得處死宣姜麼?”姬靜見姬冼眼中閃過疑惑,解釋道“就是您的寶夫人,她是莊姜的重孫女,接近您根本沒安好心。”
“你還有臉說别人沒安好心?”姬冼暴跳如雷,指着她呵斥道“說,你是不是故意冤枉她,好讓你有個造反的理由。”
他做了什麼孽,子民造反,臣子造反,如今連兒子都要造反,這讓他還能信誰。
“兒臣沒有,也不敢。”姬靜道。
“你還有臉說不敢!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姬冼氣極了“黛兒為我生兒育女,一心侍奉,怎麼可能會害我,你休要污蔑她。反倒是你,狼子野心,我怎麼就瞎了眼信了你呢。”
姬靜不再吭聲,默默承受着姬冼的怒火。
姬冼剛剛醒來,罵了一陣就沒力氣了,他靠在床頭,威脅道:“信不信寡人現在就廢了你。”
“父王,自古以來隻有被廢的太子,從來沒有被廢的天子。”姬靜擡頭道“父王,您的百官已經擁立兒臣登極了,除非改朝換代,否則拿什麼廢掉一個天子?”
“你——”姬冼怒火又上來了,他環顧四周尋找着趁手的家夥,最後抓起那碗參湯潑了過去“沒有寡人允許,你拿什麼登極。”
姬靜被潑了一身,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自然是拿父王的傳位诏書。白紙黑字,抵賴不得。”
姬冼猛然想起自己的确寫過傳位诏,但那是為了以防萬一,可不是留給他的好大兒篡位用的。
姬冼氣得心塞,身子一歪就要昏倒過去。姬靜連忙上前把他扶起,又被姬冼倔強地推開。
“寡人的臣子們呢,寡人要見他們。”姬冼才不信姬靜會在這麼短時間内掌握朝堂,隻要他重新出現在百官面前,姬靜的篡位就成了笑話。
“他們正在大殿裡為父王祈福。”姬靜并不想隐瞞他,坦言道“父王如果想見,兒臣就把他們喊來。不過,他們來了父王打算做什麼呢?”
當然是拆穿你的把戲,再把你這個逆子廢了。姬冼想到這裡,不由頓住了:廢了姬靜,他立誰?
姬靜知道他想明白了,道:“父王喊他們進來,兒臣就隻能死了,不知父王打算傳位于誰?是寶樹,還是叔父?”
兩個我都不打算,姬冼心道。寶樹一個奶娃娃,等到他駕崩他也長不大,傳位給他不是等着亡國麼。至于姬況,更别提了,他甯可傳位給竹姬,好歹還是自己親閨女。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姬靜,心裡糾結極了。
“父王,您想好了麼?兒臣叫他們過來了。”姬靜起身準備往外走。
姬冼一把拉住她,道:“就讓他們在殿裡呆着吧,我不想見到他們。”
果然啊。
她的父王,果然還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廢掉她,也舍不得讓她死。
“父王,對不起。”姬靜重新在姬冼腳邊跪下。
“惺惺作态,滾!别惡心我。”姬冼又毫不客氣地踹了她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