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隔湖看熱鬧的,是一群涼王府專為宴席助興的伶人。
有那不知情的小樂童,拉着身邊白發老琴師的衣袖問:“師父,來的人是誰?”
老琴師答道:“此人是涼王府的世子,蕭寂,他鮮少出面,所以你不認得他。”
小樂童疑惑道:“瞧着年紀不大,為何那些人那麼怕他?”
老琴師問他:“孩子,這世上之人,最懼怕的是什麼?”
小樂童想了想:“最怕……死。”
“是的,人人都怕死。”老琴師道,“他們之所以會這麼怕世子,就是因為,他們都怕死。”
“為什麼?”
“世子是個毒人。”老琴師眯着眼仰頭看天,說道,“這事傳得久了,或許有誇大的成份。但據我所知,世子蕭寂在東乾做質子的那幾年,被他那個瘋子舅舅,當作煉蠱童子了。”
“煉蠱童子!”
“東乾皇室出瘋子,世子的舅舅元甯堪稱最瘋的那一個,據說他在皇宮裡養了九十九個童子為他煉蠱,最終活下來的,隻有世子一個。”
“當年好好的小世子送過去,回來人就壞了,性情大變,腿瘸了,還一身傷病,照顧他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與他接觸的人都離奇病死,世人皆傳,世子是個毒人,身上帶着巨毒,與他接觸之人都會中毒而亡,死相極慘。”
小樂師聽得目瞪口呆。
“還有一個傳言,是關于元氏這一脈。傳言稱,當年八王之亂,元氏殺戮太重,人不見德,惟戮是聞,激怒了神明,将這瘋病種進了血脈裡。元氏嫡系的後人,到了十八歲都會發病,變成瘋子。世子的母親涼王妃瘋了,當年名滿雍都的元其言元公子也瘋了,如今小世子也長到十七了,還有一年,他也會瘋的。”
小樂師遠遠看着蕭寂那清俊的側臉,不禁打了個寒戰:“可……可是他,看着很好啊。”
“人不可貌相。可憐啊,生在這樣的人家。”老琴師拍拍小樂童的肩,“走吧,不看了,遠離是非之地,咱們平頭老百姓,命最重要。”
“哦哦。”小樂童惶恐地跟上老琴師,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幾眼,那樣體面的一個世子爺,真的會變成瘋子嗎?
還沒走幾步,小樂童便被身後一隻大掌給一把拎了起來。
小樂童當即吓得飙眼淚:“師、師父……”
“燕大管家,這個怎麼樣?”五大三粗的男子拎着小樂童問燕綏。
燕綏看了看小樂童粉撲撲的臉,點點頭:“血色不錯,就他吧。”
“老實點,叫你動你就動,聽到沒。”男子威脅道。
小樂童不敢動,被男子提溜着肩,腳不點地跟着二人往抱樸軒的方向走去。
穿過外圍那一圈又一圈衣着華麗的達官貴人,依稀看清了世子、涼王、獨孤大人、皇帝陛下,小樂童第一次離這些大人物如此近,那份驚恐中又生出了一些興奮。
他抹掉了臉頰上的淚,忽而又注意到了另一個被随從抓着的人。
那人一身布衣,通身無一點裝飾,卻難掩天人之姿,小樂童不免看呆了,這世間竟然有這樣的人物?
正怔愣間,隻聽那世子說道:“獨孤伯伯方才提到元念元其言?”
獨孤奉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原是我不該提,這人雖與我無甚幹系,卻與涼王府多少沾親帶故,如此場合,是我失言了。”
“與獨孤伯伯無甚幹系?”蕭寂笑了,“獨孤伯伯是不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大好?”
獨孤奉眉頭一豎:“你什麼意思!”
蕭寂命令道:“一刀,将元公子那本親筆日劄呈上來。”
“是,主子。”一刀躬身從腰間荷囊裡掏出一個封存完好的錦盒,一刀小心翼翼将錦盒打開,裡頭當真是一本泛黃的日劄。
元公子的親筆日劄?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在場諸人一個個神色古怪起來,眼睛都直勾勾盯着那個錦盒。
涼王更是瞬間紅了眼,他推開随從,腳步釀跄着走過來,問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蕭寂神色自若道:“衆所周知,元公子素有寫筆記的習慣,記載其所學、所思、所曆之事,十六歲時便出過一本《其言筆記》,在雍都引起過一陣風潮。可自元公子家中生變之後,就再沒有流出過一篇。”
蕭寂故意頓了一頓,瞧着諸人緊張的神色,這才繼續道:“不是他不再寫筆記了,而是他将其父獲罪入獄、元公子四處求告無門、百般受辱、其父被斬、到最後元公子設宴沉湖群殺三十三人那一年經曆的所有事情,都記錄在了這本日劄中。”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
獨孤奉臉色都變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元公子原本是何其溫潤的一個人,為何最後會變成世人口中的妖孽、瘋子,個中緣由,個中苦難,一筆一筆,都在這本日劄中記得清清楚楚。”蕭寂移動輪椅,微笑着喚道,“獨孤伯伯?”
獨孤奉仿若被厲鬼喚魂了一般,全身一抖,當即腳步都不穩了。
他連退了幾步,身上名貴的佩玉叮當撞響,他吼道:“你喚我作甚!跟我有什麼幹系!你從哪裡弄了個破本子,便說是那妖孽的筆記,信口雌黃,到這随意指摘無幹之人!”
蕭寂垂眸笑了,他撥弄着手中佛珠,一字一字說道:“天熙十一年,七月初七乞巧節,那日雷雨交加,元公子可到過獨孤伯伯府上?”
“你怎麼知道?”驚恐之下,獨孤奉又當即反駁道,“根本沒有這回事,你胡說八道!”
“元公子帶着家中最值錢的字畫來到貴府,請求獨孤伯伯為他父親說說好話,救他父親一命,而獨孤伯伯卻以叫元公子為你寫一篇賦為由,将他叫去了書房。”
蕭寂的黑眸平靜如深潭:“有這回事嗎?”
“信口雌黃!胡說八道!”獨孤奉當即撲向一刀,要搶他手中的日劄。
“什麼日劄,我不信!給我看看!”
一刀身手何其了得,輕輕一避,便叫獨孤奉撲了個空。這獨孤奉乃酒肉之徒,從未習過武,今日宴席上又吃了酒,這一撲,那壯碩的身體直接栽倒在地,撲了個狗啃屎。
搶奪未成,倒是将他心虛的模樣給撲了個淋漓盡緻。
“獨孤伯伯急了?”蕭寂說道,“要不要一刀打開日劄,将那一日發生的事情,都念出來給陛下、涼王以及諸位叔伯聽聽?”
此話一出,場上許多人都變了臉,紛紛出聲道:“獨孤大人,你倒說說,有沒有這回事?”
“斯人已逝,當衆讀其日劄無異于開棺鞭刑,不可不可。”
“世子不如将這本日劄交于刑部,待刑部慢慢審查,以辨真假……”
而獨孤奉摔得滿嘴是血,已是顔面盡失,惱羞成怒,他暴吼道:“給我看看,我要驗證,我不信有這個東西!”
“念!”小皇帝拍着椅子站起來,“給朕念!”
“陛下,此事牽連甚廣,不能念啊!”
“陛下,元念之禍早已塵埃落定,翻案重查無異于打先帝的臉啊,陛下三思啊陛下!”
一片混亂中,涼王一聲斷喝:“通通閉嘴!”
場上立即鴉雀無聲。
蕭寂轉動輪椅,以詢問的眼神看向涼王。
“父親。”蕭寂鮮少這麼喚涼王。
“據我所查,天熙十一年六月,吐谷渾作亂,父親被派去平亂,七月,父親正在大漠深處與其周旋、血戰。”
“而那個時候,元公子的父親倏然入獄,他孤身一人,一個一個拜訪曾與他父親有過交情的人,乞求他們能幫他父親一把,結果……元公子訪遍雍都,卻連一個願意伸出援手的人都沒有,所有人,不是避而不見,便是落井下石,更有甚者,趁機欺辱了他,那時候的他,該多麼絕望……”
“夠了!”涼王顫聲道。
“欺辱之人,一而再,再而三,以各種微乎其微的承諾哄騙于他,而這場噩夢的始作俑者,那第一個欺辱元公子的人,便是……獨孤奉!”蕭寂伸出蒼白颀長的手指,指向那個面如紙色的人。
“胡說八道!血口噴人!”獨孤奉如跳梁小醜一般,口不擇言罵道,“元其言那種不幹不淨的爛貨,誰會稀罕他!那人本就是個瘋的,誰願意為他爹說一句好話,他都願意掰開大腿送上去挨操,你們姓元的都是瘋子,不,姓元的人生的都是瘋子,誰會信一個瘋子所說的話,哈哈哈……
獨孤奉大笑起來:“我是獨孤氏家主,當今太後的親哥哥,誰會因為一個瘋子的話而質疑我,誰敢!我看誰敢!哈哈哈……”
忽而,那笑聲戛然而止!
一股柱狀血液噴射出來。
獨孤奉那顆興奮又扭曲的頭顱,骨碌碌滾在了地上,在地上拖出長長一道血痕。
那無頭的身體,也“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人群當即爆發出恐怖的驚叫。
殺、殺了?
就這麼殺了?
北雍第一門閥氏族的家主,就這麼殺了!
小皇帝也是吓懵了,他臉色發白跌回椅子上,差點蹶過去。
随侍小太監連忙用衣袖為他扇風,掐他人中,急吼吼喚人送熱茶來。
涼王将那染血的長刀扔在獨孤奉的屍首旁,凜然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所有人都如被尖刀抵住了喉管。
“以後誰還敢妄議元其言,這就是下場!”涼王僵硬地看向蕭寂,警告道,“收好你手中那本東西,最好别叫本王看見。”
蕭寂沉默地與他對視。
涼王沒有要蕭寂交出日劄,就是要讓衆人知道,日劄還在蕭寂手中,而這本日劄,就是他們的索命單。
涼王随時可以奪走那本日劄,也随時可以像殺獨孤奉一樣殺了他們,這把刀會不會落下、何時落下,那就得看情況了。
恐懼的濃雲頓時籠罩着所有人。
涼王不再多言,他不需要多言,他如今是北雍絕對的天,二十三年前,他還是個勢單力薄的新封小王爺,如今,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有絕對的能力,庇護他想庇護的人,即便那隻是一個亡魂。
涼王走到小皇帝面前:“這裡就交給陛下了,請陛下好好安撫獨孤一家。”
“太後那邊,也請陛下代為賠罪,本王晚些會入宮親自請罪。”
小皇帝被涼王那可怕的眼神逼得全身發抖,幾乎就要真的蹶過去。
人就這樣殺了,這、這要咋安撫?
這能怎麼安撫?
這必然要掀起一場驚濤駭浪啊!
涼王不再看他,而是徑直走向邱晚,他腳下生了風一般,越走越快,鐵鉗般的手一把箍住邱晚:“本王有沒有說過,雍都很危險,現在你信了嗎?”
“别再忤逆本王。”他将邱晚一把攬入懷中,可邱晚很明顯地感覺到,涼王的身體沉沉往他肩上一落,他已然體力不支,不過是在強撐。
邱晚倉惶往蕭寂的方向看了一眼。
蕭寂擁着大氅,孤零零坐在輪椅裡,地上的血,如暗紅綢緞般淌過他腳邊,淌過他的輪椅,拉出一個好長好長的血色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