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被間,手臂環着頸,邱晚起了薄汗,濕了輕衣。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蕭寂啞聲道。
他有一雙不羁的眼,狹長而尖,不笑時自帶一股又陰又狠的氣質,像一把銳利的尖刀。
可他這樣垂着長長的睫毛,幽幽望過來時,又仿若尖刀上振翅的蝶,小心翼翼。
邱晚望着他頸間的牙印,覺得是自己輕薄了他一般,他心虛道:“我自小跟着師父四處遊曆,去過許多地方,說不定……你真見過見我。”
“你師父是誰?”
“他說他姓蘇,号罘罳居士,我覺得他是唬我的。”
“他在哪?為什麼不來救你?”蕭寂繼續說道,“抱歉,我隻是……非常想了解你。”
“他已經走了,他說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能留在這。”邱晚怏怏的,想到師父他的心總是滿滿的,可這世上之人,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不得強求。
師父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以後的路,他得自己走,可他又總覺得,冥冥之中,師父就在他身邊一樣。
邱晚抹了下臉,問蕭寂:“你醒多久了?”
“有一會了。”
“醒了為何不叫我?”
“看你咬得很投入,不想打攪你。”
邱晚臉倏地紅了,一時無地自容。
“你餓了就喜歡咬人?這是什麼癖好?你還咬過誰?”蕭寂又問道。
邱晚又羞又愧:“别問了。”
“好。”他乖巧答道。
邱晚覺得他這個人很奇怪,有時候像個小惡魔,有時候又特别乖巧,就像現在這樣。
他身上的少年血氣實在是誘人,邱晚每日晨起都會特别饑餓,靠近蕭寂讓這饑餓感成倍增加了,十分折磨人。
邱晚決定離他遠點。
蕭寂卻又無辜人一樣,挨過來:“我怎會在此?”
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邱晚閉了閉眼:“你自己跑來的。”環顧一圈,一刀那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邱晚也沒了證人,隻得說道,“你夢遊了。”
蕭寂“啊”了一聲,眼底的笑意已藏不住了:“常有的事。”
“你笑什麼?”邱晚有點惱,仿若昨晚莫名其妙跑進這抱樸軒、對人又抱又摟還持刀傷人的不是他是似的。
“這裡……”蕭寂伸出手指,靠近來。
邱晚往後躲了躲。
“别動。”蕭寂用手指撚着衣袖,在邱晚嘴角擦了擦。
當邱晚意識到他在擦什麼,臉又紅了。
“你怎會這麼餓?在涼王府沒吃飽?”蕭寂一邊擦一邊笑,“你喜歡吃什麼?”
你的血。
邱晚晃晃頭,晃掉腦袋中那些不宜的念頭。
邱晚跟着師父四處遊曆時,最喜歡吃的便是豆腐,甜的鹹的,蒸的炒的,生的熟的,邱晚都喜歡,如果一定要選一樣,那便是它了。
“聽說南邱人都喜歡豆腐,你喜歡嗎?”蕭寂仿若猜到了他所想。
邱晚有些驚訝,點點頭。
“我記住了。”蕭寂仍在笑。
雪夜後的清晨,晨光裡揉着雪光,天邊還懸着寥寥幾點寒星,府邸深深,街巷尋常人家的聲音很難透進來。
可邱晚分明聽見了爆竹的聲響。
蕭寂也聽見了,他說:“今兒除夕,會有家宴,希望你能吃飽。”
“除夕?”邱晚一時恍惚,原來今兒已經是除夕了。
蕭寂用胳膊枕着臉,又挨近一點,問道:“南邱的除夕是怎麼過的?”
這讓邱晚有一種錯覺,仿若他們是在某處破廟或是某個客棧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輕松地聊着家鄉風物。
“撣塵掃地、貼春聯、祭祖、吃年糕、飲屠蘇酒、和家人守歲……”邱晚正要細說,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公子,王爺醒了,請公子過去。”
邱晚背脊一涼,陡然從那短暫的溫馨假象中清醒。這讓他重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處于何境。
“一定要去嗎?”蕭寂輕聲道。
邱晚抿了抿唇:“得去。”
門外人又催了:“公子,王爺在等,請公子盡快起身。”
“等着。”邱晚煩躁回道,轉身對蕭寂說,“你得走了。”
“我行動不便,可以抱我上輪椅嗎?”蕭寂仰着臉說道。
行動不便?也不知昨晚某人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邱晚揉揉頭,得盡快送走這尊神。
“過來。”邱晚伸出手,蕭寂便主動攬了上來,這次他借了力,邱晚并不費勁,邱晚半抱半拽将他移到輪椅裡,又将他的雙腿擺好,他還抓着邱晚的手臂不松。
“昨晚我睡得很好,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好了。”
睡得好?邱晚哭笑不得:“你還記得你昨晚做了什麼嗎?”
蕭寂搖搖頭,隻道:“我做了個好夢。”
跟一個夢遊人聊這些無異于對牛彈琴,邱晚不再多言,将蕭寂送到了書齋的密道口:“世子爺,請回吧。”
蕭寂始終仰着臉望他,牽住邱晚衣角,不肯走,他再次問道:“可以不去嗎?”
“不行。”邱晚答道。
“你也會像這樣咬他脖子嗎?”蕭寂指指自己脖頸。
“這是意外。”邱晚斬釘截鐵道,“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那你會咬他嗎?”蕭寂繼續追問。
邱晚頓了一下,他向來不喜歡扯謊,便模棱兩可道:“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了,那便代表曾經咬過。蕭寂的臉沉了沉,但邱晚說以後不會了,他便展顔又笑了:“好。”
他愉快地轉動輪椅,駛入了那條通往歸真閣的密道。
密道内很靜,蕭寂舒展着手臂,手指觸摸着那潮濕的牆壁,牆壁上長滿了苔,指腹仿若被無數細軟的舌舔過。
蕭寂蜷了蜷手指,回味着指尖觸過邱晚唇邊的感覺。
空氣中隐約可聞雪水與泥土的清香,蕭寂幸福極了,因為他頸間有那人留下的東西。
靠近邱晚讓蕭寂覺得幸福,蕭寂不知道這算什麼。
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蕭寂就知道自己想靠近他,不帶私欲,不帶雜念,像狂獸,像烈焰,像漫山遍野熱烈的映山紅,蕭寂想靠近他,不管以什麼方式。
蕭寂原本以為,這世上已經沒什麼人或事物能讓他感覺幸福了。
密道裡有風,仿若要将蕭寂托起,蕭寂輕飄飄的,可那幸福并不長久,密道盡頭的微光鑽進來,蕭寂從短暫的幸福幻境中清醒過來。
涼王叫走了邱晚,涼王是這座府邸的主人,是整個北雍的主人,蕭蘅懼怕他,北雍滿朝文武無人敢反抗他,他把持朝政軍政,為所欲為,想怎樣就能怎樣,包括對邱晚。
蕭寂唇邊的笑意滲起了寒意。
看來,香雪塢的那場火,還不夠大。
涼王并未在卧房召見邱晚,而是将人帶到了議事廳。
穿過長長的遊廊來到前院時,邱晚遠遠便看到,議事廳裡燈火通明。
“邱公子到了。”
門簾被掀起,滿屋子的人紛紛轉身過來。
這些人有些是朝中重臣,有些是軍中大将,有些是氏族大家的家主,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或虎視眈眈,或玩味地,盯向邱晚。
邱晚立馬被一種強烈的壓迫感籠罩,那些目光織成鐵幕,壓向他。
屋裡熏着香,煙霧缭繞,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邱晚聞出來了,那是五石散。
涼王穿着家常便服,坐在人群正中央的榻上,未戴冠,銳利的臉上透着病氣,一雙鷹眼直勾勾看着邱晚。
燕綏一身紅衣侍立于他身側,身體有意無意地靠着他。
涼王一反與邱晚獨處時的模樣,眼神冷漠,隻有權貴居高臨下的鷹瞵。
“過來。”涼王命令道。
邱晚遠遠站着,并不動作,他不想靠近這些人。
涼王卻像要故意給他難堪,再次命令道:“本王叫你過來。”
“王爺有什麼話,就請這樣說。若無事,我便走了。”邱晚說道。
人群中有人嗤笑了一聲,正是之前見過的那位紫膛色臉、滿面油光的人,顧千塵說他好酒色,好房中術,身上髒,要遠離。
“王爺,這位邱太子,倒是有意思。”他頗有興味地望着邱晚。
“邱辭兮!”涼王将一封文書摔于邱晚腳邊,“今日淩晨,鴻胪寺便收到南邱的請和書,你的親皇叔,還有他背後的那幫廢物,求着北雍休戰,你還要硬氣到何時?”
邱晚心中一顫,他看向那份散開的文書。
銀朱色,繡着金龍,是南邱國書特用的形制,上頭赫赫蓋着南邱的玉玺,“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印文,如尖刀刺入邱晚的眼。
邱晚握緊顫抖的拳,直視涼王發怒的眼。
“邱朝隻要還有一人在,護國的心火便不會熄,晟親王願意當狗,不代表整個邱朝都會跟着跪下。”
“我邱辭兮,也不會跪。”
人群立時有了動靜,這些人大眼觑小眼,敢情……涼王還未能将這位邱太子收服?
“南邱的武将,死的死,老的老,殘的殘,唯一可用的還在北雍的大牢裡,這位邱太子,請問你想拿什麼跟北雍繼續打,拿你嘴上的硬氣,還是你身後的……”這人看向邱晚的後腰,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淫邪。
他虎背熊腰,手插蹀躞帶,向前挺了幾步,仍在大笑:“抱歉諸位,盧某是個粗人,隻是這位邱太子在班師回都的路上便已經名滿大營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