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蕭寂所說,這抱樸軒确實是一處幽靜雅緻的所在。
前有高柳流泉,後有梅苑香徑,軒内書齋、卧房、靜室各一間,邱晚一開始還心有疑慮,走進來後,心卻莫明平靜了。
他喜歡這裡。
“公子且安心住幾日,主子平常不住這,這兒空置多年了,一切等王爺醒了再說。”一刀掃過一眼就能望到底、堪稱家徒四壁的三間廂房,“就是……太簡樸了些,一會再叫人添置些東西。”
“不必了,這樣就挺好。”邱晚撫過那些傷痕累累的桌椅,那些痕迹像刀痕又像勒痕,或深或淺,每一道都像是某個人的一段生命印記。
“這個銅鈴連着歸真閣,公子若有什麼事,搖一搖這個銅鈴,主子就能知道。”一刀指着床榻邊懸着的一個銅鈴,“主子小時候夜夜驚厥,又不願他人守着睡,就安了這個銅鈴,這鈴一響,就算是半夜下刀子我也得從上頭飛下來。”
邱晚問道:“世子有夜驚症?”
“算是吧……”一刀撓撓頭,憨笑,“不過主子昨兒下半夜睡了個好覺。”他說着将軒窗一推,“公子看,那就是歸真閣。”
果真,白雪皚皚的松影坡上,半座重檐飛閣,邱晚昨夜去過那裡。
邱晚心有微瀾,他收回目光,這抱樸軒唯一富庶的大約就是這間書齋了,雙層書閣,三面書架,藏書頗豐,邱晚随手揀了幾本,每一本都有翻閱過的痕迹,零星可見幾筆批注。
“公子請便。”一刀識趣退下了。
邱晚掌了燈,就着落雪聲找書,忽聽“吧嗒”一響,那扇半敞的木窗關了。
一道冰涼的氣息撫過後頸,邱晚全身一麻,回頭一看,果然是顧千塵。
這人依舊笑盈盈的,手裡捧着隻大肚陶罐子,罐子裡插着幾枝紅梅,配了雪松枝及湘妃竹,像個采花大盜。
“歲寒三友,借花獻佛,獻給我的小辭兮。”
“你怎麼來了!”邱晚手一晃,燭台的蠟油滴到了手背。
“我不能來?”顧千塵逛自個家一樣,左看看,右看看,随後将那陶罐子擺在卧房的花架上,“趕在香雪塢被燒光之前采了幾枝湘妃竹,總算沒辜負小辭兮在那住了一晚。”
“那火……是你放的?”邱晚問道。
“我有這麼無聊,跟這些小人兒玩過家家?”他專心擺弄着那陶罐子,看了又看,捏着下巴直搖頭,“不對……放這不對。”
他又抱起那隻陶罐子,搬到了窗下的小案上,比着窗子又調了調角度,這才滿意點頭:“這就對了。”
邱晚一頭霧水。
這人在幹嘛?
“不許挪動這個罐子,知道嗎?”顧千塵在邱晚臉上捏了一把。
邱晚對他這種自來熟的親昵還非常不适應,他幹咳一聲,準備同他約法三章。
顧千塵卻出了聲:“我瞧那古畫上,歲寒三友還挺好看的。”他煞有介事地擺弄着那些梅啊松啊竹的枝條,“怎麼到了這,這麼醜?”
邱晚沒心情同他頑笑:“你不是說,在我了結這些事情之前,我是自由的嗎?”
“你覺得跟我在一起,就是不自由?”顧千塵掀起眼皮子,看他。
邱晚抿了抿唇。
“我要出一趟遠門。”顧千塵負手過來,聲音非常溫柔,“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所以先來看看你。”
“去哪?”
“跟我一起走嗎?”顧千塵問道。
“不了。”邱晚拒絕得很幹脆。
顧千塵笑了,揉揉邱晚的腦袋:“放心,我不會幹預你的事,除非經過你的同意。”
“不死人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得随意介入這世間其它人的因果,除非是自己身為凡人時的恩怨情仇。否則以不死人的力量,這世界豈不亂套了?”
他始終用着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同邱晚說話,并似乎以此為樂。
邱晚将信将疑,這人一會正經一會不正經,話隻能信一半。
“涼王可以棄了,換個獵物,知道嗎?不死人不可留戀任何一個獵物,沒人可以一直喂養你,小辭兮,你必須記住這一點,否則将來受苦的是你。”顧千塵幾乎是手把手教他,又道,“你的毒液一般人招架不住,多物色幾個獵物,别光逮着一個人霍霍,知道嗎?”
邱晚垂着眸子,點點頭。
“今日這麼乖?”顧千塵湊近,歪頭看他。
邱晚忽覺後頸汗毛都立起來了,本能地後退幾步。
“怕我?”顧千塵滿目溫和的笑意。
“不是!沒有。”邱晚咬咬唇,“我有事要問你。”
“哦?”顧千塵立馬來了興緻,“小辭兮有什麼問題?”
“你知道一個叫阿念的人嗎?姓元,涼王似乎很在意這個人。”邱晚問道。
“元念,元其言?”顧千塵問道。
“據說是二十三年前去世的。”
“那就是他了。”顧千塵一改笑意,面色凝重起來。
“他是誰?與涼王是何關系?”邱晚追問道,“‘元’姓是東乾皇族的姓,他是東乾人?”
“辭兮對這人很感興趣?”
“涼王某些時候,似乎将我認作了他……”
顧千塵皺了眉,這次換了命令的語氣:“涼王你以後不準再碰了!”
“為何?”見他面有愠色,邱晚又問,“元念究竟是何許人?”
“一個可憐人。”顧千塵拉過邱晚,坐在身邊,“但凡好花皆易落,從來尤物不長生,小辭兮還是不問的好,我怕你聽了會……”顧千塵的目光落在邱晚臉上。
“會什麼?”
“會介懷,會有……”顧千塵欲言又止,“不是指元念本人,而是指他的經曆,還有那些欺負過他的人。”
“他經曆了什麼?”邱晚莫明心一揪。
“辭兮,你生在一個極其混亂的時代,但這人世間不是所有時代都是這樣的。”顧千塵摸摸邱晚的臉,“不妨現在就跟我走吧。”
邱晚眼皮一跳,怎麼又來?
顧千塵望着邱晚那倔強的神情,知道他不會願意。
顧千塵原本想,沒關系,他可以春風化雨,慢慢的,叫邱晚心裡自個願意了,心甘情願跟他走,他們有的是時間。可這小人兒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有想法,還要招人,顧千塵有些沒把握了。
他摸向邱晚頸間那個圈圈:“這頸圈戴着可有不适?”
“這個,你給我解開。”邱晚立馬抗議。
“它可以保護你,也可以讓我感應到你,否則,留你一個人在這,我怎會放心?”顧千塵倚在憑幾上,朝他笑。
顧千塵說這話的模樣倒是認真,邱晚差點就信了,哪知他又說:“你要是敢跑,我立馬就可以追蹤到你,抓住你,狠狠教訓你。”
邱晚臉又黑了。
顧千塵笑了,張開雙臂:“過來,讓我抱抱。”
“你又要如何?”邱晚心生戒備。
顧千塵直接将邱晚攬入懷中,将臉埋入他頸間,狠狠吸了一口:“媽的,叫那糟老頭子抱來抱去的,你缺心眼嗎?”
“我有分寸,沒吃虧。”邱晚悶聲道。
顧千塵要氣笑了:“是我吃虧了,行了嗎?”
邱晚實在是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都跑出來了,他推開顧千塵,說道:“關于伴侶這件事,我有話要說。”
顧千塵始終微笑着看他。
邱晚一本正經道:“其一,我當你是老師,是再生之父,我會一直尊敬你,其二,我認為伴侶是漫長永生路上彼此陪伴的朋友,其三我希望……”
“我可不是為了找個孝順徒兒。”顧千塵沒等他說完,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裡已蘊了些欲望,“辭兮,我是個有正常需求的不死人。”
邱晚心一梗,這人是完全不繞彎啊。
顧千塵又狠狠揉了一把邱晚:“我選來選去,怎麼就選了你,長了恁個風流樣,卻這麼不開竅……”他歎了口氣,貼着邱晚的耳,“今晚可以親你嗎?”
邱晚毛都要炸了,直接彈出數米遠。
他将窗一推,如臨大敵:“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