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不知何時忽而傾盆而下,雨勢愈大。雨後行人匆匆加快了腳程,二人不疾不徐地沿着幽暗的石闆路并肩而行,不遠處的謝府牌匾已經摘了下來卻未曾置換新的,門口挂着兩盞随風搖曳的燈籠,以照亮回程之路。
景姝側目看向身邊為自己撐傘的晉夏,她開始小心翼翼地瞥着他的每個動作。他的雨傘始終偏向她這邊,簌簌雨滴順着傘面毫不留情地滑落在肩頭,将他的衣衫暈成暗色。
景姝溫聲喚道:“長嬴君。”
“我在,慕娘。”
“謝謝你今天專程前來接我回家。”
晉夏的目光微微偏移一瞬愣了愣,溫聲笑道:“隻是今日恰好下雨了……不客氣,景姝。”
你是每天都會去那裡等我嗎?
景姝想要開口,卻又微抿雙唇将話咽了下去。
怕他的愛意太過炙熱,更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廊道紫藤已經落了七七八八,有幾朵紫藤浸在雨漬中。
晉夏收回手中雨傘向景姝笑笑,準備向她道别。眼看二人就要分道揚镳,景姝的心變得七上八下,指節下意識握緊了身側的衣衫,終于還是鼓着勇氣連忙開口叫住面前人道:“長嬴君!”
“慕娘,還有什麼事嗎?”晉夏的笑意很淡。
“明日長嬴君有時間嗎?”景姝溫聲道,眼中帶了些期待,“明天是姜國的瑞收節,賞月飲酒祈盼來年諸事順遂,長嬴君要和我一起嗎?”
“你我一起喝酒?”
晉夏想到了上次她匆匆逃掉的飲酒夜,語氣裡帶了些不确定的疑問。
“沒錯。”
景姝一開口滿是肯定。
“那好,我明日會赴約的。”晉夏沒有遲疑應下了景姝的邀約。
定下約定後二人在上次他拉扯着她的地方各自轉身,步子卻不約而同都邁得很慢。
景姝不懂明明隻隔幾日,他為何突然變得這樣小心翼翼,一副要與她劃清距離的模樣;而晉夏則是不敢輕易逾距,他不知道關于複活一事她知道了多少,而知道這一切後她大概又會丢下他了吧。明日之約,會是她臨走之前的告别嗎?
思緒紛亂,二人竟都一夜難眠。
次日夜,窗外朗月當空,繁星遍布,一片娴雅景緻。
晉夏一大早便提步出門,直到夜色降臨才回到家中。而景姝也差不多一整天都沒待在家中,
“長嬴君,你來了。”景姝于院中設宴,桌上擺了些家常小菜卻格外有當年的氛圍。
“慕娘,這是什麼意思?”
“一些家常小菜罷了,隻是突然想吃。”景姝端起梨花白,為二人一人一盞倒好,“長嬴君,我有一個故事想要給你講,你”
“我認識一個人,她親緣淡薄被指給了旁家做正妻,本以為日子過得會很艱難沒成想卻很好,隻是她死了。”
“後來她又醒來了,隻是她一股腦兒将過去全部抛下了,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複活大概與自己的夫君有關。”
“長嬴君,你說這個人應該怎麼問她夫君這件事比較好?”景姝停下動作認真地看向晉夏的眸子。
不要逃開,不要回避,不要随意掩飾。
景姝内心懇求着,直至此刻她才終于明白不斷掩飾回避是一件多麼折磨人的事情,簡直可以說是惡劣至極。
而哪怕這樣的自己,晉夏也如此喜歡嗎?
“倘若你知道了真相,你會離開嗎?”晉夏沒有直接回答景姝的問題,反倒是先向她索要一個保證。
“不會的。”景姝認真道,像是不夠保證,她又立刻追加一句,“我不會的。”
“那……我也給慕娘講一個故事吧,”晉夏眸光倏爾柔軟幾分,手指交疊“我夫人是奉命與我成親的,婚後我二人聊過很多,她和我很像卻又比我明媚許多,一天她死了,我用了些手段将她複活,後來她離開了。”
“她真可惡。”景姝開口時忽而覺得心口有些隐隐發麻。
“不是的,她也有她的選擇與考量。”晉夏輕輕搖頭否定了景姝自貶的話,又溫聲道,“隻是我還有一句話,想對我夫人說。”
“……你想說什麼?”景姝的眸子一刻都不再從晉夏臉上移開,生怕錯過他的任何一個神色或表情。
晉夏擡眸,對上景姝的視線,四目相對,他放緩了語氣開口道,
“她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家”這個說法對于景姝來說太過珍貴,她從不輕言這個字。可仔細回憶後景姝才發現,出嫁之後能稱之為家的地方,仿佛也是有晉夏的地方。
這樣想來,他所在之地又何嘗不是她的家?
景姝一刹那僵在原地,下意識挪開了視線。他的愛給得太滿了,她要怎麼回報才好呢?她該說些什麼才好呢?那些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陰暗想法此刻卻如同雨後苔藓般不斷湧出。甚至再開口時,景姝竟然也不想再玩這場你來我往的掩飾身份自欺欺人的遊戲,她直截了當地接上了晉夏的話。
“我是個不正常的人,我這裡……”景姝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殘破的。”
“在情愛一事上我幾乎是殘疾的,得到一點溫暖便想加倍回報,隻因我不願虧欠旁人;稍微被漠視一點我就想要後退躲避,總是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我沒你想象中那麼好,喜歡我會很累的。”景姝抿唇肯定道,“長嬴君,會很辛苦的。”
有清風拂過,絲絲涼意漫上心間。景姝沒能擡眸對上晉夏的視線,卻又聽得晉夏那邊傳來很輕的笑聲。
“那又有什麼關系呢?景姝。”
晉夏的聲音甚至帶了些徒呼奈何的無措。
“我也是很不好的人,你不也待我很好嗎?”
“我被人指責污蔑,你不也未曾離開過嗎?”
“别人說我不好的時候,你不也将我護在身後了嗎?”
那麼多與她共度的回憶頃刻湧入腦海,隔着屏風她為他流過的眼淚,共度除夕時為他慶祝過的生辰,她還為他畫過一幅畫。
那時節,他被貶職後查封書館禁書。書局掌櫃破罐破摔色厲内荏地指着晉夏的鼻子罵他一個瘋子狗仗人勢,對這種話晉夏早就習以為常,他面無表情地聽其發洩怒火後再欲将其羁押帶走。
卻沒想景姝不知從何處人群裡邁着大步沖了出來,她開口時的語氣平靜至極,卻擡手将他一個身着官服的禮官護在身後。
“你說這話好沒道理,分明是你私印了朝廷禁書,倒怪起了查封的大人?”
“你是個什麼東西?!”那人狗急跳牆。
“我是他夫人。”話倒是威風凜凜,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景姝簪上流蘇随着她開口動作在她的頭頂輕輕搖曳,晉夏望着那輕晃的流蘇。心間卻泛起各種莫名情緒,這麼多年,她是第一個願意站在他面前替他擋下惡言惡語之人。
“蛇鼠一窩!”
聞言晉夏眉目微蹙,眼含薄怒,身後羁押的兵士見狀立刻将那人堵上嘴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