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為何救我?”
晉夏的聲帶被濃煙熏了許久,開口時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晉恣擡手攔下一個提水救火的宦官,将懷中錦帕沾上水,這才附身過來替年幼的晉夏擦拭掉熏了滿臉的灰漬。
“隻因你姓晉,是我晉恣唯一的孩子。”晉恣單膝跪地,眉目之間看不出多少情緒,指節重重地按着晉夏的側臉替他将臉上最後一點灰漬拭去。
“晉長嬴,堅強一些,生于燕國王室身邊本就虎狼環伺。若是有人固執地想要傷害你,你要做的事情是強大自己後加倍奉還,而不是來毀滅自己,這樣隻能遂了對方的心願。”
說完這些,晉恣将那方濕帕塞進晉夏的手中,擡手喚來宦官讓給晉夏尋疾醫,自己則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母親!”
晉夏小腿依舊隐隐作痛,但他爬了起來,勉強地站在原地望着晉恣的背影。
“您需要我嗎?”
聲音沙啞得厲害,晉夏這話說得沒底,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沒聽到晉恣的回應,晉夏又朗聲開口道,“母親,您還需要我嗎?”
“趙國,你可願去?”晉恣頓住步子,轉頭看他,眸光裡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欣賞。
“兒臣,願意。”
被利用也好,被當做棋子也好,别再丢下他一個人。
一夜高燒,那日的種種如懸劍般高挂心頭,提醒着他活着的每一日都不過是恕罪而已,他的手上已經沾滿鮮血。
自那以後,他再觸不得旁人。
趙國多年光陰,異國他鄉頗為難熬。趙君性情陰晴不定,但好在晉夏也不是無知稚童,那麼多年的時光也熬了過來。
前半生随意過活,而後為了母親勾畫的願景而活,心甘情願被母親當成棋子利用,隻要有人需要他。
多年後歸燕,遊船畫舫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姑娘,那時他還不知道此後會與她命運糾纏。
觥籌交錯的酒局,他參加了太多,不過是此來彼往的利益交換而已。這次的酒局是晉恣用他這個兒子來拉攏世家,恐怕是要為他擇一位家世顯赫的夫人,盡管知道早晚自己都會家族聯姻,但他依舊頗為不耐地以指節點着矮幾,一下又一下,耐心即将耗盡。
也正是在那刻,他感覺到一道目光直白地投在他身上,毫無遮掩的視線甚至已經不止是打量,她幾乎沉下心耐着性子在觀察他。
那姑娘生了一張格外張揚的臉,眉目英氣,鼻梁高挺,明眸皓齒,來自手握大軍的冉司馬府中世家貴女。
對上視線,她向他笑了,笑得眉目彎彎。
那時的晉夏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備受家中寵愛故而生得明媚的世家貴女,他對救贖戲碼不感興趣,确切地說是對在場所有的貴女都沒有什麼興趣。
他自視殘疾,不該與任何人産生聯系。但晉恣一開口就提及了那個與他相視一笑的姑娘。
冉景姝。
她回答晉恣的話時恭敬溫順,但落座之後一閃而過的麻木神色卻依舊被他捕獲。
他開始對她産生興趣,大概正是從那個瞬間開始的。
她露出與他同樣表情的那個瞬間,他記住了她的樣貌名姓。
知自己多半要與景姝結親後,他便能在很多場景下遇到她。隻是她永遠一副遊離不在意的模樣,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讓晉夏有些忍俊不禁,而後他又開始反思自己這種忍俊不禁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對成親的事情也免不得慢慢變得重視起來。房中該燃清淡些的香;閨閣女子大抵不曾飲過烈酒,合卺酒換成果飲會不會好一些;特意喚來曦娘詢問新婦還需要些什麼,曦娘在房裡踱步環視幾圈說夫人可能還需要一方梳妝台。
京中簪钗易代極快,簡易樣式的漂亮些還是繁雜樣式的漂亮些?發簪還是發帶?步搖還是玉墜?
他專程擇了個日子與曦娘同去購置,在手握兩支碧钗比對擇選之時,他卻忽然止住了動作。
他究竟為什麼要替一個尚未過門的姑娘購置這些呢?
對她而言,他們甚至并不相識。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此刻瞬間湧入腦海,晉夏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然是想讨好她,盡管她還沒成為他的夫人,卻隻因這方小宅是他在燕國的避身之所,他也想讓那恹恹不樂的夫人來到他的府宅後能過得惬意些。
擁有幸福這樣的想法晉夏從未奢望,他不能觸人娶她本就虧待于她,那時他或許隻是希望她也能喜歡這個地方。
成親時他将手中紅綢遞給她,她向他微微颔首,紅蓋下的面容一閃即逝,晉夏覺得大事不妙,自己的心跳似乎也輕輕漏了幾拍。
神色木讷的她,垂眸不語的她,溫聲應答的她,乖巧溫順的她,習慣扮演着世家貴女身份的她。
太像了,晉夏像初見那日她窺探他那般仔細地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這世間怎麼會有人,同自己這般相像?
與她共度的那麼多時光,她變得越來越鮮活。他也慢慢發現,她其實與他截然不同,她根本不像他,她内裡比任何人都柔軟,幾乎不願意傷害任何人。
而他也當真以為他們可以一同度過很久很久的時光。
但她死了,死在他對她的存在習以為常之後,死在了他已經習慣與她同用晚飯後,死在他已經開始愛她之後。
不能接受任何人提出替她下葬的說法。
對着曦娘整理好的遺物時,看到了她幾乎每天都要翻閱一次的信件,眼淚潰堤而下,握着信件的手指輕顫。
血淚泣下,紙張暈開字迹。
于是,他終于尋到了她回來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