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頂上滲下的水珠砸在石台上,叮咚聲裡混着細碎回響。雲清岚閉目調息,白衣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隻見他端坐在霜紋密布的蒲團上,聚精凝神。
光陰眨眼一瞬,他的睫毛凝着白霜,指尖搭在膝頭懸壺劍上。此劍泛着青灰色,劍鞘紋路似人骨經絡,此刻卻反常地滲出溫熱,仿佛有什麼在劍刃深處蘇醒。
“咔嚓。”
雲清岚霍然睜眼,劍身劇烈震顫。
“七成……”他撫上胸口,指尖觸及的皮膚下,傷口已完全愈合,怎地在今日突生異變,元嬰初成的金光自丹田騰起,卻在觸及心脈時被黑氣吞噬。
雲清岚擡手,劍柄重重撞入他掌心,他擡手挽了一個劍花,劍身倒映出萬千殘劍的寒光,未來得及反應,那些折斷的、鏽蝕的、沾着陳舊血迹的劍刃如同荊棘叢林,所處的場景陡然一換,雲清岚隻覺有人将他的神識困在這片死寂之地。
腐臭味是從地縫裡滲出來的。
“你終究來了。”
雲清岚單膝跪地,懸壺劍插在面前三寸處。他分明記得自己仍在洞府調息,此刻卻置身于一片焦土,暗紅色土壤中半埋着無數劍柄,宛如亂葬崗的墓碑。天際懸着一輪血月,月光如粘稠的血漿潑灑下來,将他的白衣染成紅色。
“這是……劍冢深處?”又或是,他曾在蕭燼識海裡見到那一幕,本來當時怎麼覺得有點熟悉,細看還真的很相似。
他拔出懸壺劍,劍尖一沉,挑起的卻不是泥土,而是粘着碎肉的骨渣。遠處傳來鐵鍊拖曳聲,初代閣主的殘魂踏着劍骸走來,他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一朵由劍刃拼成的血蓮。
“你來得太遲。”殘魂開口時,嘴裡散開一團黑氣,“天魔血脈已侵染命盤,蒼生劫數近在眼前。”
懸壺劍突然自主揮出,劍光劈開血霧,露出後方屍山血海的幻象,遠處一抹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定睛一瞧,成年版的蕭燼立在由淩霄閣弟子頭顱壘成的祭壇上,手中提着天明真人被撕成兩半的軀體,少年指尖纏繞的魔氣正将懸壺劍一寸寸染黑。
“誅殺孽徒,是你唯一生機。”殘魂的指甲暴漲三寸,點在雲清岚眉心,“否則,下一個便是你……”
幻象突然扭曲。
雲清岚發覺自己跪在一處熟悉門前的青磚地上,懷中抱着約莫十歲的蕭燼。少年心口插着半截魔修骨刃,血浸透他雪白的前襟。
“不值得,”小蕭燼攥着他的衣袖,眼淚朦胧。
引渡己身,以正克邪,雲清岚剜了身上半副仙骨,從此斷了大乘之路,懸壺劍在那夜發出悲鳴,天明真人冷聲質問:“為他折損仙途,值得麼?”
“值得。”他拭去蕭燼額頭的冷汗,“劍可斬邪祟,亦可護蒼生。”
血色漣漪蕩開場景,此刻的他仍握着劍,劍尖卻抵在蕭燼喉頭。青年在魔氣中微笑,任由劍鋒割破皮膚:“師尊當年救我的劍,如今要殺我了麼?”
懸壺劍突然爆發青光,雲清岚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送去——
“铛!”
劍刃在觸及動脈的刹那偏轉三寸,深深沒入岩壁。雲清岚劇烈喘息,看着自己顫抖的右手。這隻手曾執銀針救過三千病患,此刻卻被天道逼成屠刀。
殘魂的嗤笑在耳畔炸響:“婦人之仁!你可知有多少生靈要葬送在這心軟裡?”
血月将劍冢照成一張剝落的皮,嶙峋的劍骸在地上投出獠牙般的影,雲清岚緊握劍身,粘稠的液體幾乎要握不住劍柄,此時劍尖凝着的霜氣已染上魔氣,依然在蕭燼頸側劃上一刀新傷。
“師尊的劍慢了。”蕭燼足尖點在一柄斜插的斷劍上,魔氣凝成的外袍被劍氣撕開裂縫,漏出結實的胸膛,胸口處爬滿盛開的骨朵花。他歪頭避開橫掃的劍光,指尖随意彈在懸壺劍脊,震得雲清岚虎口發麻,“這招該刺膻中穴。”
雲清岚蹙眉,他教他的劍法,竟被他如此戲弄,還被魔氣浸透的徒弟用來拆招,劍冢陰風卷着鏽鐵味灌入鼻腔,他忽然發覺蕭燼始終站在最初的位置,那些看似兇險的殺招,實則将自己逼退了三丈。
“你讓招?”雲清岚劍勢陡收,懸壺劍插進地面。
蕭燼輕笑一聲,“弟子怎敢,弟子都是全心全意對師尊的。”話音未落,他袖中突然射出九根骨釘,釘身纏繞的卻不是魔氣,而是淩霄閣正統的破邪金光。雲清岚揮劍格擋的刹那,骨釘竟自行炸成金粉,是他送給蕭燼的生辰禮物——護身符。
碎金紛揚中,場景倏然變幻。
雲清岚踉跄跌進溫泉氤氲的水霧裡,懸壺劍“當啷”落地。這是蕭燼十六歲走火入魔那夜,他親自為徒弟疏通的靈泉。此刻青年赤裸的背上,本該淡去的舊疤正扭曲成蓮莖模樣,随着呼吸蠕動。
“師尊當年就是這樣……”蕭燼背對着他掬水,水珠從指縫漏成血線,“用銀針封我三十六處大穴。”
雲清岚本能地摸向腰間針囊,卻抓了個空。懸壺劍卻握着他手心上,猛地刺向蕭燼後心,這一次劍鋒毫無阻滞,穿透的卻是十六歲少年單薄的胸膛。
“為何……不躲?”雲清岚看着血染紅泉水。
少年模樣的蕭燼在消散前轉身,魔紋如退潮般消失,露出他最熟悉的澄澈眼神:“因為師尊教過,問心劍出,需以身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