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叔上了年紀,被痛打一頓,又平白背了一百兩的債,又痛又急,在床上隻熬了半個月就撒手人寰。
陳村長見出手重了,怕事情鬧大,美其名曰人死賬消,找了兩個家丁,生搶去了張叔的屍首,一把火燒了算完,骨灰都盡數倒進了洛澤河裡。
老張嬸眼神本就不好,日夜悲痛之下,僅三天就全然看不見了。
一頭叫貧窮的饕餮,囫囵吞掉了家裡的兩畝薄田、一頭黃牛,把老張叔留下的小船吃幹抹淨。老張嬸帶着小崖生,活得像一條磨牙棒。
時間濃稠地流過五年,把原本還算美滿的小家蠶食成了一副木頭空殼。
“爺,再多給點吧,二兩已經是便宜價了,一兩真的不行。”
“你也不看看這羊都老成什麼樣兒了。老子是看你們揭不開鍋了,願意發發善心,有一兩銀子不錯了!”
“爺,不行,真的不行……”
大漢滿臉橫肉,搶過繩子擡腳要走,結果被張大娘扯住衣袖,一時竟甩脫不開。
“他奶奶的死老婆子!”
“唉喲!”
張大娘被踹倒在地,撲起一陣小小的沙塵。
“不許欺負我娘!”
崖生聽見動靜,趕緊提着菜筐跑過來,揮起拳頭掄向那人的大腿。
那人咬牙罵了一句,一巴掌把他掀翻,剛撿來的菜葉黃黃地滾在土裡。
“崖生!”
大娘顫顫巍巍地摸索着,卻聽不到崖生的回應。
“啊!”
那人拽着羊走出兩步,突然捂住腦袋,一顆尖銳的石子啪得從他後腦掉到地上。
“你敢打老子?”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手上的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屁孩丢的石頭。
崖生剛剛爬起來,扶着張大娘站穩,不等跑回屋,就被一隻大手整個拎了起來。
下一秒,一把沙子正正好好砸進了手主人的眼睛。
“啊——!”
“娘,快,快走!”
那大漢眼睛吃痛,顧不得手上使勁,崖生趁機掙脫了束縛,急急忙忙地推着張大娘往屋裡走。
“咣!”
崖生剛安頓好養母,還沒鎖好院門,就被一腳踹飛在地上,額角被沙石擦出一道血痕。
“小兔崽子,不是想打嗎,老子陪你耍耍。”
那人胳膊一掄,馬鞭抽打皮肉的聲音在小院裡響起。
“崖生……”
張大娘爬出屋子,順着聲音摸到崖生,抖抖地把他小小的身體摟在懷裡。
“老不死的,你也來找老子晦氣!”
“爺,不能打了,不能打了。小娃才七歲,不懂事,爺您饒了他吧,老婆子我求求您了,我,我給您磕頭。銀子還您,羊您也牽走,就當老婆子給您賠罪了……”
“呸!”
那人瞅了他們一眼,也懶得再多費力氣,哼了一聲,一把抓過張大娘手裡的銀子,頭也不回地牽着羊走了。
“小寶,小寶,你有沒有事?小寶你說句話啊,你别吓唬娘……”
“娘……對不起……”
“沒有,小寶是好孩子,是娘的好孩子。”
滾燙的眼淚打在稍稍凝固的血痂上,刺得崖生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憑什麼我們就要被人踩在腳底,憑什麼強的就能随随便便作踐别人。
一晃八年過去,即使有些瘦削,崖生已初現少年意氣,粗布衣裳也難掩面容俊秀。隻是衣服裡,薄薄的肌肉上仍印着當年的鞭痕。它們總是在昏暗的燭火裡淡淡地提醒着少年,要越來越強,才能不被人欺負,才能保護自己在意的人。
然而,不等他足夠支撐起這個小家,開春的一場風疾帶走了他的養母。
為給母親下葬,他把自己賣給了一個願意出錢的道長。
一口薄棺,一抔黃土,叩首三拜,永别娘親。
*
“洞主,新一批貨到了,屬下大概驗過,有幾個成色很不錯。”
手下穩穩當當地低着頭,向首領彙報道。
燭火映照下,斜斜倚靠在羅漢床上的那人面目模糊,薄唇微啟,呵散一縷炕桌上的小香爐緩緩吞吐的煙霧。
“做的不錯,照老規矩辦。”
“是。”
冰冷陰濕的地牢裡,那道長一改和善的嘴臉,把崖生和另外九個窮孩子扔進最中間的深洞。
“聽好了,洞裡邊兒水管夠,以後每三天會有人來送一次飯。”
“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
“你們?”
那人突然笑出了聲。
“等什麼時候沒有你們了,還活着的那個就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