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烑暗自思忖,這女孩會變臉。方才還梨花帶雨,轉瞬便雲收雨霁。
雪粒子撲簌簌砸在橋洞的麻石上,女孩把最後一塊包子皮喂進小狗嘴裡,指尖沾着亮晶晶的油光。
“你也是偷跑出來的?”她陡然問道,袖口被小狗爪子抓破的線頭在風裡飄搖。
謝烑捏着雪團的手指一緊。橋下冰棱斷裂的脆響裡,他聽見自己說:“父親總覺得我不夠好。”這話像拔開了酒壇的泥封,這些年淤積的委屈突然汩汩往外冒,“大哥九歲就能拉開兩石弓,我卻連《吳子兵法》都背不全……”
“我阿爺打手闆可疼了。”女孩一壁說着,一壁向他攤開左掌。
暮光下,謝烑看見她掌心橫着幾道淺疤,像白玉上的冰裂紋。
“有一回,我把茶經裡的‘其沸如魚目’背成‘蝦目’,戒尺啪地就下來了。”她忽然笑起來,酒窩裡盛着雪光,“可半夜總有人給我塗藥膏,薄荷味的。後來我才知道,裝藥膏的瓷瓶一直收在阿爺的算囊裡。”
謝烑盯着河面上破碎的冰層,想起自己書房那方缺角的硯——去年秋獵時父親特意繞道去徽州,回來卻說隻是順路。
“你……”見他一言不發,女孩湊過去一瞧,“是不是想你阿爺了?”旋即手忙腳亂地掏帕子,繡蘭絹帕上的淚漬已經幹透了,“喏,哭出來會好些。”
謝烑瞥見帕角繡着歪歪扭扭的蘭草——顯然是她自己繡的,針腳比謝府繡娘差了十萬八千裡。
他梗着脖子道:“父親說,謝家兒郎流血不流淚。何況,你的帕子髒。”
“我阿爺說眼淚是老天給的解藥呢!”
她執拗地在他面前甩了甩帕子,忽然打了個噴嚏,鼻尖凍得通紅,“上個月我躲在祠堂哭,阿爺的牌位都被我哭濕了……”這話說得滑稽,她自己卻先紅了眼眶,“但是哭過之後,我心裡沒那麼難過了。”
謝烑望着那帕子不置一詞,又發現左下角繡着“歲歲”兩個小字。風卷着雪粒子撲進橋洞,小狗跳出了女孩懷抱,往他身上拱了拱,濕鼻子貼上他腕間猙獰的鞭痕。
“知道你救了它,在向你示好呢。”女孩喜笑顔開。
天色漸漸黯淡,寒意更甚,小狗抖了抖身體,謝烑不自覺加緊了手上的力度,懷裡小狗的體溫透着棉袍傳來,像揣着個小暖爐。
“三娘子!”岸上傳來焦灼的呼喚。
“叔父說畜生髒,小狗就拜托你照看了。”她急急地往他手裡塞了塊硬物,“這是桂花糖,疼的時候含一顆。”
女孩起身時,謝烑看清她鵝黃襖子下露出半截素白麻衣——那是斬衰孝服的裡襯。她跑出幾步又折返,凍紅的手指戳了戳他眉心,“你阿爺若真不疼你,怎會費心教你這些保命的功夫?”
這句話像柄小錘,敲得他天靈蓋嗡嗡作響。
女孩的身影逐漸模糊在大雪中。謝烑摸出那塊饴糖,琥珀色的糖體裡嵌着碎金般的桂花。
小狗突然在他懷裡打了個噴嚏。謝烑将糖含進嘴裡,随後裹緊衣襟往謝府方向走去。
西角門的老仆見到他時,手裡的銅盆咣當砸在雪地裡。謝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裹進帶着沉水香的大氅裡。父親的手掌貼在他後背時,他感覺到那層粗粝的繭子下,脈搏跳得比逃兵的腳步還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