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來不再像最初幾日那樣避着高映淮了,高映淮心下十分高興,隻當她失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婢女傷心幾日是應當的,等過幾日心思撲到畫畫上就好了,答應她可以在柳閱陪同下在宮中走走。
柳閱想着帶她去宮中藏畫的地方縛望閣賞畫,她或許心情會好些。二人一路走,孟臨溪難得一路如數家珍。柳閱邊聽她講,邊也看得入迷了。轉至收藏齊宋宗室子弟重大節日、婚喪嫁娶時留影的第八層,見博古架的上層多了幾個嶄新的錦袋,她随意抽出一卷畫軸,展開竟是自己嫁與高映淮時的肖像。
畫面幹淨秀麗,筆風十分熟悉。她展至最下面看到落款,猛地呆住。
她瘋了一般把博古架上所有簇新的錦袋都打開,抽出畫軸一一展開,那些畫上畫的全是她!
柳閱見她愣在原地,湊上前也看到了這些畫軸,忽地想起那日常淩跪在高映淮腳邊,嘴上不依不饒:“楊大人,你敢發誓你對孟良媛沒有一點私心嗎?江州三載,共被而寝,你為她進宮,敢說對她沒有過半分不軌之情?”
楊居采雖脊背挺得高直,細看背上卻全被汗濡濕了,半晌才答:“我隻将孟良媛看作……姐姐。”
他顯然不是隻将她看作姐姐。
對于孟臨溪,一股巨大的空虛感淹沒了她。她工道釋人物像,下意識看出幾處瑕疵正想記下來,突然意識到畫畫的人已經不在了,甚至從此以後自己畫畫都沒有與之一齊讨論、修改的人了。
“我想死。”孟臨溪默默卷着畫軸說道。
“不行,你不能死!常淩還沒死!”柳閱忙說。
“你也說過,鎮北侯家的獨女,高映淮怎麼會動她。更何況我想明白了,動了她,誰還給高映徵打前鋒。”孟臨溪面無表情,她越是這樣柳閱越着急。
“我禀奏殿下讓你回畫學!”柳閱想盡一切辦法勾起她生的欲望。
“不用了,不想去了。其實我早就發現我無法擡筆了,心中沒了溝壑,自然也不能靜下心來打譜寫生了。線條粗糙得沒法看。”孟臨溪的聲音越來越小,低垂着眼眸把這些畫軸都一一收好放回原處,“高映淮大概也想讓我死吧,我身邊的人,他一個也不給我留。”
柳閱緊緊抓着她的手,生怕一個不留神她就尋死。
孟臨溪倚窗遠眺,站在這裡可以隐約看見孟王府的一角,她已經快要兩年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了。她恨他續娶,恨他放她在宮中不管不顧,但是臨終前不知怎麼,想起他第一次帶自己來縛望閣的樣子,那時他們還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怎麼命運走到最後會變味成這樣。
樓下傳來常淩的聲音,她回過神來。
常淩帶着那副慣有的趾高氣昂模樣朝縛望閣走去,腦袋裡還在翻來覆去搜羅着待會兒要用來譏諷嘲笑孟臨溪的尖酸言語。孟臨溪突然起了個念頭,她要常淩餘生都活在驚恐裡。
秋風蕭瑟,宮殿上方盤旋的烏鴉呀叫個不停。今年宮裡寒鴉的數量似乎較往年更多了,常淩身後侍女正擡頭看向縛望閣屋檐上停落的烏鴉企圖驗證這一猜測,餘光看到閣頂八層窗邊有個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孟良媛。
常淩此時還不知道一會兒即将發生什麼,徑直朝前走去,身後突然傳來侍女驚恐至極的尖叫:“孟良媛!”常淩心頭猛地一震,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團綠色的影子疾速掉落到自己面前,一聲巨響,綠影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常淩條件反射般地擡起頭,刹那間,一股溫熱的液體猛地濺射到她的臉上。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隻見地上的人身體以一種極其詭異、扭曲的姿勢癱在那兒。身後的侍女早已吓得扯着嗓子尖叫起來,常淩隻覺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雖說她出身将門,以往也并非沒見過血雨腥風,可此刻臉上這血竟沒有傳來記憶中那股熟悉的鐵鏽味,反而是一股若有若無卻又無比詭異的淡淡腥味,直往她鼻腔裡鑽。她下意識地轉向侍女,卻見侍女瞪大了雙眼,捂住嘴巴連連往後退。
常淩的手不受控制地摸了一把臉,入手便是一片溫熱黏膩。攤開手掌,隻見手上不止是觸目驚心的紅色,還混合着那散發着詭異氣息、粘稠的白色液體。她隻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直沖喉嚨,可雙腳卻像被死死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恐怖一幕,在她腦海中不斷地瘋狂回放,怎麼也揮之不去。
孟臨溪趁柳閱不注意從窗邊一躍而下,待柳閱撲到窗邊急切向下望去,孟臨溪已經像一隻被狂風驟然擊落的枯葉蝶,以一種凄美卻又無比慘烈的姿态飄零到了地上。
她見此情形大恸,扶在窗邊久久緩不過神。内侍将常淩帶去一旁偏殿更衣,誰成想常淩剛一踏入屋檐下面,突然尖叫着跳開,死活都不敢再往屋裡邁進半步,那模樣仿佛隻要再往前一步,屋頂就會瞬間坍塌下來将她活埋。
尖叫聲引得柳閱側目,看到常淩就那樣帶着一臉斑駁的血和腦漿,像個驚弓之鳥般在院子裡僵持着,說什麼也不敢動。這膽小如鼠的狼狽模樣,與她平日裡四處标榜的将門做派簡直是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