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特廣場的黃昏總帶着某種病态的美。
電子屏的藍光與夕陽的橘紅在雨霧中厮殺,将盛轶的影子撕成碎片投在濕漉漉的石闆路上。她抱着帆布畫夾穿過人群,第十三次駐足在那幅三層樓高的電影海報前。
《金粉囚徒》的裴姿穿着墨綠旗袍,開衩處露出的腿不是性感,是武器。
翡翠煙槍抵着紅唇的姿态像在親吻刀刃,而她的眼神——盛轶湊近半步,雨水順着劉海滴在睫毛上——那分明是狩獵者的眼神,與酒吧那夜用牙齒在她肩胛烙下印記的眼神一模一樣。
手機在掌心發燙。搜索頁面瀑布般沖刷着視網膜:
#裴姿深夜現身倫敦文華酒店,疑與未婚夫共度春宵#
配圖裡女人裹着駝色大衣匆匆上車,圍巾縫隙間露出半枚紅痕。
盛轶放大圖片,指甲幾乎掐進屏幕。
那位置與她鎖骨上的咬痕分毫不差,拍攝日期正是她們相遇的次日清晨。
雨突然下大了。
電子屏切換到電影片段,裴姿用煙槍挑起對面男人的下巴,旗袍腰線在鏡頭裡彎成毒蛇的弧度:“愛情?那不過是窮人的止疼藥。”
台詞混着雨聲砸下來,盛轶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她後退半步撞到什麼人。
金發少年抱着吉他驚呼,琴箱裡硬币叮當落地。
盛轶機械地蹲下去撿,卻看見積水倒映着支離破碎的霓虹燈,像誰打翻了調色盤。
“你還好嗎?”少年遞來硬币,瞳孔裡映出她蒼白的臉。
盛轶搖頭,起身時畫夾散開。
速寫本跌進水窪,翻到最新那頁——無數張旗袍女人的側影,鉛筆痕迹被雨水暈染,仿佛裴姿正在紙面融化。
這場雨持續了三天。盛轶開始帶着保溫杯上課,杯底沉着母親硬塞的參片。
教授點評她的新作時眉頭緊鎖:“《雨與霓虹》的筆觸太暴烈了,這些紫色顔料簡直在尖叫。”
“倫敦的雨本來就是紫色的。”
盛轶盯着窗外的消防梯,那裡有隻灰鴿子正在啄食彩虹糖紙。
“在夜裡看,像淤青。”
下課後她照例繞路去廣場。
今天海報換了新劇照:裴姿被铐在雕花鐵床上,綢緞睡衣滑落肩頭,傷痕如同藤蔓纏繞脖頸。電影台詞從露天音響裡滲出來:“疼嗎?可你明明在笑啊。”
盛轶摸向帆布包夾層,那裡藏着從雜志上撕下的訪談頁。
裴姿說最喜歡的畫家是蒙克,因為“呐喊才是人類最真實的表情”。
這話讓她想起母親——那個永遠妝容精緻的女人,連發現丈夫出軌時都維持着嘴角的弧度。
手機突然震動,是姐姐發來的宴會廳設計稿。
盛轶正要劃掉,卻瞥見承辦方落款:恒遠集團。
裴姿那位傳聞中的未婚夫,正是恒遠的三公子。
雨滴在屏幕上裂成蛛網,她鬼使神差點開三天前的未讀郵件。
母親用英文寫的,禮貌而冰冷:「藝術投資是個好方向,但人體寫生課沒必要親自當模特。」附件照片裡,她站在畫室窗邊扣襯衫紐扣,頸側吻痕清晰可見。
盛轶關掉手機。
電子屏正播放裴姿的專訪,女主持人問及婚約,她笑着轉動無名指上的鑽戒:“婚姻就像拍戲,劇本合适就接咯。”
戒指折射的冷光刺痛盛轶的眼睛,那分明是昨夜抵在她腰間的同一枚。
第四周周三,盛轶在廣場東南角支起畫架。
她換了新顔料,钴藍摻了珍珠粉,塗在畫布上像結冰的眼淚。
路過遊客往琴盒扔硬币,誇她筆下的旗袍女人“美得讓人心碎”。
隻有她自己知道,每當畫到裴姿的眼睛,就必須用刮刀鏟掉重來。
那雙眼不該是海報上的陰郁,而是酒吧燈光裡搖晃的琥珀色,是情動時蒙着水霧卻依然清醒的深淵。
“你知道她今天會來。”
盛轶手腕一顫,钴藍在畫布上拖出殘痕。轉頭看見教授站在身後,灰呢大衣沾着油彩,手裡舉着咬了一半的司康餅。
“《泰晤士報》說《金粉囚徒》劇組要來取景。”
老頭努努嘴,奶油沾在胡須上,“這些天你畫了二十七張裴姿。”
“我在練習人物神态。”
盛轶用刮刀削去畫錯的眼睛,露出底下斑駁的舊色塊。
上周的裴姿正在這裡冷笑,上上周的裴姿還裹着浴袍。
教授突然用司康餅指向她身後。十二個黑衣保镖正在清場,升降機将攝像機推向高空。
盛轶的調色盤跌落在地,紫色顔料濺上白球鞋——隔着二十米雨幕,裴姿披着黑貂大衣從房車走下,鑽石耳釘在頸側閃爍,正是那夜遺落的珍珠耳釘的同款位置。
場務開始驅趕人群。
盛轶抱着畫架後退,卻撞到照明燈支架。金屬轟然倒地時,裴姿轉頭望來。
那是比電影更精妙的表演——驚訝、恍然、戒備在零點五秒内切換完畢,最後定格為陌生人的疏離微笑。盛轶讀懂了她睫毛輕顫的頻率:别來找我。
“Cut!”導演突然怒吼,“裴小姐,你的眼神太冷了!這場是見到舊情人的戲!”
裴姿攏了攏大衣,嗓音像浸過冰酒:“抱歉,重來一次。”
盛轶轉身沖進地鐵站。
升降梯關閉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速寫本在帆布包裡沙沙作響,二十七張裴姿正在黑暗中發出嘲笑。
那天深夜,盛轶燒光了所有練習稿。
火焰吞噬旗袍衣角時,她想起母親的話:
“珠寶要放進保險箱,秘密要埋進墳墓裡。”
灰燼飄出閣樓天窗,落在廣場電子屏上,裴姿正巧在電影裡點燃一支煙,火星與餘燼在雨夜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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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鍊條随着裴姿轉身的動作簌簌顫動,在試衣間的暖光燈下折射出冷冽的虹彩。
盛轶的素描本邊緣被攥出褶皺,松木炭條在指節蹭出蜿蜒的黑痕,像某種隐秘的刺青。
“Karl Lagerfeld的貓都比你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