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槐道：“師父放心，弟子斷然不會忘記。若我不在了，還有小柳。”

盛無渡擡眼看着自己徒弟，好一會沒有說話，碗端在手裡也沒有再動。柳裵切好肉端過來，剛将盛肉的碗放下，盛無渡突然伸手抓住柳裵的手臂。

一拉，上擡，然後定住。

“師公……”柳裵感覺一股雄勁強橫的力量在自己體内遊走，帶着猛力壓迫，直逼得他汗如雨下。

盛無渡抓着柳裵，眼睛卻一直看着盛槐。

那股力量依舊在加強，柳裵不敢抽回手，也抵抗不了盛無渡，隻能求助的看向盛槐，得到一個無事的眼神。倏然一痛，柳裵沒忍住喊出了聲，手臂已經骨折。

這是無事嗎？柳裵用質問的眼神看着盛槐。

盛槐看向盛無渡，道：“師父。”

小老頭丢開柳裵的手。柳裵托着骨折的手臂，心裡叫苦不疊，你們師徒兩個鬧鬼，折騰我幹什麼？

“你已經教過他烈陽功和遊龍十七式的心法？”小老頭嚼着牛肉問。

盛槐點頭，“前幾日剛教的。”

小老頭冷哼，“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是想讓我幫他。”

就在剛才那短短片刻，盛無渡已經知曉柳裵的問題所在。盛槐剛要開口，柳裵較為迫切的說道：“師父已經同我說過其中厲害，師公可有辦法能幫我？”

小老頭又拿了一塊牛肉放到嘴裡，“我跟你師父說話的時候不要插嘴。”

盛槐說：“小柳，下山去找大夫接手。”

小小骨折何須特意找大夫，柳裵知道盛槐要讓自己回避，沒說什麼，離開山洞。

風從洞口吹進來，在空曠的山洞裡回流發出呼聲。盛槐坐在盛無渡對面，師徒倆除了正事沒有閑話可叙。

這回是自己有求于人，盛槐打破了寂靜，“師父折斷小柳的手，是在生我的氣嗎？因為我來遲了。”

盛無渡花白頭發被風吹的淩亂，喝了半碗酒，抹開臉邊的頭發，“别裝糊塗。盛槐，你想退。”

自己的心思總是逃不過師父法眼。盛槐搬出陸修聞對柳裵的那套贊賞之詞，希望師父能接受柳裵。

盛無渡見微知著，“機靈歸機靈，他太心急。心狠如何，手段厲害又如何，他比不上你。”

這是盛槐第一次聽到師父認可自己。他走到竈台去拿空碗，背對着師父，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他回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兩口。

“他有能力，也有野心，由他來承繼師父的衣缽最好不過。我确信他将來的武功造詣不會低，他很可能會重現師父在時老鬼的威名。”

盛無渡咬下一塊牛肉，臉部肌肉由于咀嚼而拉扯出緊硬的弧度，完全不被盛槐的話打動。

“若是他早點出現來做師父的弟子，師父就不用操那麼多心了。”盛槐的語氣不溫不火。

青灰眼睛清明幾分，盛無渡看着徒弟，“話說的明白一些。”

盛槐仰頭喝光碗裡的酒，一滴不剩，他放下碗，沉默一會，才開口：“師父在此避世多年，除了常老大，從不與外人接觸，卻為我的事情不惜露面去找鄧二。他告訴我了，五年前是你指使他殺我。”

師父對他的教導和曆練向來嚴格，這些年的生死難關曆曆在目，盛槐并不意外師父這麼做，隻是不明白。

“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

師徒對視良久，盛槐沒有怨恨，盛無渡也沒有愧疚，都隻是平靜的望着對方。

“在你最脆弱無助的時候，讓一個你傾注感情的人親手殺你，你才能徹底過了這情關。”

盛槐看着牆邊血流盡的熊屍，歎道：“這世上，沒有人比師父更了解我。”

盛無渡确實十分了解自己徒弟，對盛槐來說，做殺手隻是生存方式。他無法從血腥與殺戮中得到樂趣，對錢财名利也毫無渴求。

做某件事如果沒有目的，遲早會産生厭倦。盛無渡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你是我費心教出來的弟子，你應該超越禅柯寺，成為整個江湖，乃至西塞最強的殺手。你有這樣的資質，卻拘泥于無所謂的感情裡，自斷前路。”

盛槐道：“弟子慚愧，沒有那樣遠大的志願。”

這些年盛無渡早已看清盛槐的短闆，恨鐵不成鋼的說：“你的弱點太明顯，鄧二差點因此毀掉你，難道柳裵就不會？”

要命的時候已經過去。盛槐知道柳裵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他沒必要這麼做。”

盛無渡沉聲道：“誰教你有這種狂妄的自信。你看到的一切隻是别人想給你看的，藏在那張皮下的東西你看得見嗎？”

“師父了解我，而我也了解他。”

“我用了十多年來看你，你又用了多久來看他？”盛無渡有些生氣，扶桌站起來走了幾步，轉身看着盛槐，“退出禅柯寺，等同于退出江湖，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

盛槐已考慮很久，他的态度不會有任何松動。

“不管過多少年，你創造的仇恨永遠都不會消失，一代傳一代。隻要你還活着，他們總有辦法找到你複仇，直到你死為止。這是殺手的宿命，我是一個例外。而你不會成為這樣的例外。”盛無渡語氣嚴肅，說出口的淳淳教導變成警告，“眼下你要想的是怎麼進升武功。無法斷情，你還會再中别人的計，直到死無葬身之地！”

斷情，說來容易，實際很難。

在殺戮殘酷的環境中，一個人會挖掘出自身最醜惡殘暴的本性，不僅會喪失情感，還會衍變成毫無人性的怪物。

盛槐心裡的情骨斷不掉。因為那是對親人的情。

十五年前，盛無渡在野狼口中救下一個重傷男孩。當時城内外爆發饑荒，男孩為了給妹妹尋找食物，毅然進入野狼出沒的叢林，差點葬身狼腹。等男孩再回到城裡，妹妹已經不見了。城内鬧起食人。不管盛無渡怎麼勸說，男孩都堅信妹妹沒有死。這就是個執念，由此烙印在盛槐心裡。

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人的感情是貫通的，相互影響的。

等盛無渡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他發現盛槐每次遇到稚童都下不去手。那時候盛槐在分堂嶄露頭角，每個人都看得出這個少年是最契合老鬼的人選。花費心思培養出來的接班人，就此丢棄實在可惜，所以盛無渡将錯就錯。

沒想到還是在五年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徒弟竟然輸給了鄧二，在情感和武功上都輸了。盛無渡遠在深山，從前來看望自己的常老大那裡得知此事，他氣的都快發瘋。

有人生來無情，然而有些人的感情無論用什麼手段都無法泯滅。那就讓一次次的背叛，利用，競鬥，一點點挫掉他對人性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