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惡行,與生俱來。人之善念,亦是古今相通。
是以,崔蕪在旁人面前畫皮捂得嚴實,輕易不吐露心聲,卻願意對着秦蕭說兩句真心話。
“當日身陷孫府,舉動不得自由,想要出一趟門都須經得孫彥同意,就像鳥雀困于金絲牢籠中一般。如今回想起來,籠中雀鳥固然不得自由,可是與戰亂和死亡相比,似乎也不算什麼。”
“難怪孫彥一直覺得待我不薄,用時人眼光看,他确實給了我能給的最好待遇。”
兩人并肩走在偏院與正院的夾道中,盡頭便是上回閑談的小花園。此時夕晖已盡,長夜無盡,濃雲間零星綴着幾顆星子,清冷光暈籠罩于秦蕭眉間,勾勒出一抹飛快閃過的波動。
他知道身困孫府的經曆是崔蕪解不開的心結,是以一直小心避忌,卻不想崔蕪這一晚不知打通了哪處經脈,居然主動提起。
這是好現象,證明她正逐漸從困住自己的過往中抽身而出。縱然前路未必光明燦爛,可人有了期冀,日子便有了盼頭。
他順着崔蕪的話說道:“鎮海軍節度使父子之名,秦某于河西也有所耳聞。江左孫家世系名門,孫氏父子修築海塘,疏浚内湖,外抗南吳,内撫民生,于吳越一地名聲頗佳。放眼當今之世,亦稱得上不世出之名主。”
崔蕪釋然歸釋然,卻還是聽不得有人如此誇贊孫彥,故意擡杠:“不世出之名主?比之兄長呢?”
秦蕭神色自如,答得亦坦然:“論兵事,孫氏父子不及秦某多矣。論治地,秦某眼界有限,自愧弗如。”
他顯然思考過這個問題,且直承短闆,并無絲毫粉飾。如此胸襟自然博得崔蕪好感,她客觀道:“兄長不必妄自菲薄,孫氏父子固有才幹,也是因為江南魚米之地,物資豐沛,便于施展拳腳。兄長卻是孤守河西,遠近無援,獨木苦撐,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感。”
秦蕭偏過頭,做出認真傾聽的神氣,正等着她下文,就聽崔蕪話音一轉:“不過沒事,等我占了關中全境,将八百裡秦川握于掌中,便可與兄長守望互助、取長補短。到時,兄長進可攻、退可守,不必如現在這般掣肘為難了。”
秦蕭原以為她會說出什麼鞭辟入裡的見解,沒想到竟是吹噓自己,不由啼笑皆非。
但他不認為崔蕪這番說辭是自不量力,反而微微颔首:“阿蕪之才,不遜于世間男子。孫彥沒能令你真心折服,收為己用,這是他的損失。”
崔蕪用鼻子噴了口氣,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卻不是對着秦蕭的。
“孫彥才幹不差,隻是為人剛愎自用,旁人皆要順其心意,若不然便用強使狠,甯可打碎旁人傲骨、折了他人氣節,也要将豢養的玩物牢牢捏于手心。”
她冷笑:“女子于他是玩物,蟻民黔首于他是托起錦衣玉食的踏腳石,我兩樣占了全,他如何看得到我?”
這話說得夠辛辣,也可見與姓孫的确實結怨頗深,這份仇怨好似刻在骨頭上的印痕,但凡一息尚存便難以磨滅。
秦蕭簡短道:“孫氏有眼無珠,得罪了你,是他此生最大的錯處。”
崔蕪将這話當成褒獎笑納了。
“世人皆以女子卑弱,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似我這般翻雲覆雨,妄圖于亂世烽火中分一杯羹的,應該夠得上大逆不道吧?”崔蕪自嘲一笑,又拿眼觑着秦蕭,“可我觀兄長态度,似乎并不詫異,仿佛不管我做了什麼、闖出多大的禍事,都是理所應當。”
“河西秦氏的家風,竟開明至此?”
她語帶試探,秦蕭的關注點卻完全偏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誰說的,秦某從未聽聞。”
崔蕪:“……”
她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後知後覺地想起,在另一個時空,這話最早出自明代陳繼儒,原文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
而現在,莫說陳繼儒還沒出生,陳氏先祖是否投胎了還是兩說。
“這個不重要,我也是道聽途說,”崔蕪趕緊道,“兄長别轉移話題。”
秦蕭淡淡橫了她一眼,那意思大約是:到底是誰轉移話題?
但他沒為難崔蕪,順着方才的話題說道:“河西苦寒,又直面外虜,家中婦人需操持生計,自得磨練出一副潑辣性子,否則如何于亂世求存?”
崔蕪故意道:“好啊,原來兄長是拐着彎笑我潑蠻。”
秦蕭勾了勾唇角,眼底卻殊無笑意:“未見得是壞事,若不是這般秉性,如何能活到今日?好比我母親……”
崔蕪心念微動。
當初在丁氏船上,秦蕭就曾提過生母,隻是言語簡短,一筆帶過,弄得崔蕪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他随口安慰。
如今他重提此事,崔蕪心裡有了譜,秦蕭當日多半是有感而發,說不定這一路的悉心照拂、扶持襄助,也少不得“移情”二字作祟。
“我在汴梁時,倒是聽過幾句姚魏夫人的傳聞,”她觀察秦蕭神色,沒覺出惱怒,這才繼續往下說,“兄長是見我出身風塵,想到了令堂,才格外另眼相待嗎?”
秦蕭眉間壓着沉郁,片刻後才道:“是,也不是。”
崔蕪:“……”
聽不懂啊哥,能說人話嗎?
“我母親……出身河西楚館,人人皆道她嫁與父親是交了大運道,我卻知曉,她當年入秦府,實是不情不願。”
崔蕪安靜地聽着。
秦蕭從未與人說起過生母,既是不願議論亡者,徒添不敬,也是因為往事慘痛,不願回想。
但是這一晚,這一刻,可能是崔蕪與生母莫名肖似的際遇軟化了他的心防,也可能是眼下夜黑風沉,萬籁俱寂,唯餘三兩星子高懸夜空,凄清孤涼。
有些藏在心裡多年,平時絕不肯讓旁人聽見的話,自然而然就吐露出來。
“我母親與你一樣,幼時家貧,父母無以為繼,隻得将她賣與楚館,換取兩鬥糧食以供生計。”
他話音淡淡,不帶感情波瀾,乍一聽仿佛在用旁觀者的視角講述陌生人的故事。
崔蕪卻知道,越是如此,越是痛徹心肺,不敢回首。
“母親在楚館十多年,出落得極為出挑,有‘河西第一美人’稱号。每年花魁季,她盛裝麗服,于涼州城的清歡閣頂傾城一舞,不知吸引了多少英豪目光,又有多少男兒攀樓爬頂,隻為目睹絕世芳姿。”
這般議論自己亡母的美貌韻事,于時人的道德眼光來看其實是不太合适的,但崔蕪不在乎這些,秦蕭則是不想遺漏有關母親的任何一絲細節,用平靜到近乎平淡的語氣繼續說道。
“然後,她遇到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