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昭把陳二娘子又帶了回來。
離開的時候,陳二娘子不說全然恢複,至少眼底重燃亮光,顯然對未來頗有期冀。
可是走了這一趟,她臉色灰敗眼神黯淡,一隻手摁在小腹處,簡直有幾分行屍走肉的意思。
崔蕪皺眉,看向延昭:“怎麼回事?”
延昭狠狠歎了口氣。
其實剛開始一切順利,他們找到了陳二娘子舅家所在的村子,也見到了舅舅本人。舅舅聽說外甥女的經曆,很是心痛,摟着她大哭一場,還安慰她安心住着,家裡不少她一雙筷子。
按說進展到這裡,延昭本可以功成身退,可就在這時,陳二娘子突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她被湧上喉頭的惡心感頂着了,猛地推開舅舅,傾身幹嘔起來。
舅舅是男人,不明就裡,隻以為甥女是趕路暈車,張羅着給她倒水喝。舅母卻是過來人,瞧着不對,将倆大老爺們趕出去,自己與陳二娘子私語幾句,套出了真話。
陳二娘子懷孕了,懷象還很不錯,胎兒生機旺盛,一個多月已能摸出脈搏。
其實早在兩日前,她就從郎中嘴裡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偏偏那會兒崔蕪忙着府試之事,抽不出空當。她也不敢打擾,隻好将這個消息默默藏在心裡,原想着見到舅舅,再與他商量如何處置。
誰知舅母得知此事,二話不說将她推出門去,“砰”一聲掩了門,不管陳舅舅怎麼勸說,也不管陳二娘子如何哀求,死活不肯開門。
“我聽她罵的那些話,好像是說原本一個大閨女,就算被人糟蹋了,亂世中也沒人計較這些,養幾個月嫁出去,多少能賺點聘禮,不算虧。”
說起鄉野婦人的算計,延昭頗有些咬牙切齒,大約于直心直腸的武将而言,萬萬料想不到人心眼會如此之小,除了自家地裡的仨瓜倆棗,再看不到旁的。
“可她現在懷孕了……光打胎藥就是一筆開銷,若是死了,還得他們出棺材錢。就算挺過來,萬一養不好落下病根,豈不要拖累他們家一輩子?”
“生下來也麻煩,帶着這麼個拖油瓶,誰肯娶她?到頭來還不是麻煩她舅舅一家。”
崔蕪揉了揉額角,見慣世情冷暖,倒不覺得如何驚訝:“然後呢?”
“她當時臉色就不太對勁,我說帶她回來再作計較,她卻說有别的親戚,想再去試試。”
延昭性情憨直,容易輕信旁人的話。崔蕪明裡暗裡提點過他好幾回,奈何這位是個直腸子,全然不往心裡去。
幾次下來,崔蕪懶得再說,由他吃過幾次虧,自然懂得長心眼。反正有自己掌着弦,總不至于出大差錯。
沒曾想一時偷懶,差點鬧出人命。
“她說親戚家就在附近,不必我相送,她自去投奔。我、我沒多想,就先回來了。”
崔蕪“唔”了一聲,已經猜到後續發展:“然後呢?”
“我快走到村口時,發現她包袱沒拿,這才覺出不對,”此刻回想起來,延昭仍是一臉後怕,亂軍叢中面不改色的第一猛将,掌心裡生生捏出一把汗水,“我回去找她,就看到、看到……”
延昭閉了閉眼,将升上心頭的驚懼強摁回去。他想起返回村子時,半天沒尋見陳二娘子,也沒瞧見她說的親戚家。直到那時,他才察覺不對,問了好幾個路人,終于尋到陳二娘子蹤迹,卻見她解下腰帶搭在一截橫出的樹枝上,踩着石頭将脖子套進去,竟是打算尋短見!
延昭反應何其快,脫手擲出腰間佩刀,刀鋒極精準地割斷腰帶,女人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
“讓我死!”她嚎啕大哭,一邊喘一邊嘶啞幹咳,“我爹沒了,舅舅也嫌我,肚子裡還懷了個孽種……我怎麼活?不如死了幹淨!”
她以為噩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以為自己有機會回到正常生活,卻被舅父緊閉的院門和腹中不期而至的骨肉“啪啪”抽了兩耳光。
仿佛老天在用這種方式警告她,發生過的永遠無法磨滅,恥辱會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在骨頭上留下刻痕。
延昭這輩子沒怕過誰,卻對女人的眼淚手足無措,渾身緊繃地杵在原地,愣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女人哭了會兒,突然爬起身,目标十分明确,是奔着三丈開外的山崖去的。
延昭終于醒過神,三兩步追上去,勾着女人腰身将她拖回來,不顧她連打帶踹的掙紮,将人扛上肩頭。
“主子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是讓你這麼糟踐自己性命的嗎?”他把人放上馬背,恨鐵不成鋼地數落,說着說着來了情緒,突然蹦出一句,“誰說沒人要你?真沒人要,我要成不!”
陳二娘子:“……”
可能是哭鬧累了,也興許是知道自己氣力不夠,掙不過延昭,反正回來的一路上她都安安靜靜,再沒鬧騰過。
崔蕪早有預料,倒不吃驚這過分波折的認親過程,目光越過延昭肩頭,看向他身後臉色灰敗的女人:“你怎麼想?”
女人低頭摳手指,不吭氣。
“我還是那句話,你若不想要這孩子,我可以開副藥幫你去了這禍胎,左右才一個多月,胎兒骨頭還沒長出來,想不要也方便。”
女人猛地擡頭,神色驚恐。
她未嘗不痛恨這個有着一半仇人血脈的生命,可再痛再恨,那也是親生骨肉,是她于這亂世僅有的牽絆。
血脈連心,如何割舍的下?
“你若不舍得,留着也成,”崔蕪早料到她舍不得,淡淡道,“左右亂世之中,受辱的女子不止你一個,世人見怪不怪,不會苛責于你。”
“我府上不缺你一口飯吃,也不會少你孩子一口湯喝。”
陳二娘子沒料到崔蕪會這麼說,眼睛閃爍了下,似乎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像是被什麼攔住,嗫嚅着說不出口。
崔蕪諸事纏身,沒精力猜她想法,道了聲“我再給你幾天時間,你好好想想”,轉身走了出去。
一回頭,就跟站在門口的秦蕭目光交彙。
名節清白于女兒家事關生死,對心懷大志的男子來說,卻是雞毛蒜皮的瑣事。崔蕪不指望秦蕭感興趣,因此壓根沒請他同行。
卻沒想他暗中跟在後面,不知将兩人對話聽到了多少。
然而崔蕪并不反感。
她在青樓十多年,見慣了古時男子名為風流、實則虛僞的面目,又有孫彥這等例子在前,對這個時代的男人原本不抱什麼希望。
但是自相識以來,秦蕭的諸般舉動扭轉了她的成見。他讓她知曉,這個世間固然有自私虛僞的庸人,唯我獨尊的妄人,卻也有溫潤端方的君子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