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紫檀木架上的陣法估計在布置時就沒什麼好心,商有歸被吞進去,分明隻過了片刻,整個人都暈得快吐出來,落地之後在牆上靠了很久才慢慢緩過來。
入目又是一片漆黑。
這……是哪裡?
商有歸打量着四周,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誰能想到他不過是借了個力,就被丢到這裡來了呢?
空中彌漫着淡淡的腐朽味道,像是因為過度潮濕,牆角長了青苔與蘑菇散發出的氣味。
他不由苦笑一聲,好消息,他從兩個金丹手裡逃了出來,壞消息,他現在可能進了地牢一類的地方,估計一出去就能看到桑蓮台的戒律處。
“怎麼會這樣?”他喃喃,陷入了要不要點燈的兩難。本來這根本就不該成為一個問題,但桑蓮秘境真的與他預期中的很不一樣,他怕把自己坑死在這裡。
【開燈。】系統道,【摸黑走不出去。庫房裡有陣法,沒正确手法打不開陣法,更不用說拿出裡面的資源,隻會被傳到地牢裡來。但佛門講慈悲為懷,不太可能直接痛下殺手……他們一般會想辦法将人渡入佛門。】
商有歸打了個激靈,非佛門修士被渡入佛門,這比死還可怕。而且築基以下的修士也不太可能潛入桑蓮台這樣的大宗門,而堅定道路的上品金丹,明心見性的元神真人,心智一個比一個堅定,怎麼可能被嘴炮幾句就入佛門?那桑蓮台的渡化手段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再加上之前碰到法界意識的糟糕經曆,讓商有歸非常懷疑系統“慈悲為懷”這句話的含金量。
但眼下也沒更好的辦法,他怕靈氣波動又引發什麼異變,在玉镯裡找了半天,找了個火折子出來。
系統:【……你還真是什麼都留在手上啊。】
商有歸稍稍有些得意:【别管這麼多,現在不就用上了嘛。】
點起火折子,那一豆火星散發的光芒完全沒法和靈石殼相比。商有歸眯着眼适應了一會兒,面前是一條深邃黑暗的甬道,而他剛剛靠着的也不是什麼牆壁,而是一塊黝黑的石碑。
石碑略微有些風化銷蝕的痕迹,但總體而言比外面好多了。石碑上刻了四個字,非常清晰:回頭是岸。
吓得商有歸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背後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是回頭無路啊。
再望望頭頂,天花闆修得很高,鐵鑄一般的漆黑,不反射半點光芒,有些壓抑。
他好像除了往前,也沒别的路能走,畢竟稍微試了一下,這牆壁比之前的石壁還硬還結實,他真沒本事打破這地牢的封鎖啊。
系統低聲道:【如今此地無人操縱,僅靠陣法等手段很難強行渡化修士……哪怕是築基修士,盡管走就是了。渡化手段無非這麼幾種,切莫忘記堅守本心就好。】
商有歸:……
你剛才說了強行渡化,沒錯吧?
系統低聲“呵呵”笑了兩聲。
商有歸舉着火折子走了兩步,沒什麼感覺,再走兩步,隐約在通道深處看到了關押犯人的鐵欄。
他加快了腳步,左右張望,火折子火光黯淡,照得黑鐵欄杆格外陰沉。商有歸不敢亂碰東西,隻看了幾眼,監牢裡沒有人,而且十分幹淨。空中依舊彌漫着那股說不上來的腐朽味道,但從鐵欄到牆壁,全都是用上好黑鐵精鑄成,根本沒有什麼青苔蘑菇生長的空間。
當然,也沒有什麼地道之類的逃脫通道。
他說不上失望,粗略檢查了一遍後就繼續往前走。往前還是一間一間的牢房,隻是随着商有歸逐漸深入,牢房也漸漸發生了變化。
漆黑欄杆不知什麼時候多了點點斑駁,地面也不如之前那般幹淨……商有歸無意間踩到地上某塊污漬時,終于察覺到腳底的粘膩。
這個念頭一起,淡淡的鐵鏽味也跟着鑽了出來。
商有歸沉默着碰了碰欄杆上的斑駁,不用仔細嗅聞,已經能确定,那些斑駁是血。
而且是還算新鮮、還沒徹底凝固的血。
這地牢裡還有人嗎?他想,莫不是那兩個金丹也誤觸法陣,一起被送進來了吧?不,不對,修真界折磨人的辦法多了去了,修士大多喜潔,除了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魔道修士,一般審問犯人都不會搞得這麼血淋淋。
·
他繼續往前走。
兩側牢房裡的斑駁越來越多,血迹也從指長的一小塊一小塊,不斷變大,最後變成比人還要大的一大團,烏泱泱黑沉沉潑在黑鐵地闆上。不僅是血迹,牢房裡還出現了肉塊……從不足指尖大的肉沫,到成塊的血淋淋的肉,肉中可見骨,哪個部位的都有。
什麼部位的骨肉都有,就是沒有人。
商有歸呵呵笑了兩聲,道:“……桑蓮台就用這樣的方式想渡化入侵者嗎,這手段是不是單調了些。有幾個修士是沒見過血的?開玩笑呢。”
沒有回音。
他一摸脖頸,驚覺常年盤踞他肩頸“寶地”的狐狸崽子不見了。
“……塗山?系統?”
他不曾察覺自己的聲音有多麼艱澀沙啞。
兩條腿還在依靠本能驅動往前走着,牢房内的骨肉也越來越大塊,形狀越來越完整——能逐漸看出個人樣。
這些越來越完整的人形無一例外,都面對牆壁。商有歸看不見他們的正臉,隻能看到他們或是被吊在木架上,四肢軟綿綿垂下,或是面牆而跪,作祈禱之态。
漫長的暗無天日後,他終于看到盡頭。
一個披散了滿頭白發的人背對着他跪在蒲團上,介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身量有些伶仃。
“他”聽見腳步聲停下,轉身回頭,靜靜道:“你來了。”
·
心中響起無聲驚雷,仿佛有人在他靈台上敲下狠狠一記重棍!
商有歸猛然退後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
那人穿着昆侖的制式道袍,衣擺袖口都沾上了星星點點血迹,透出鏽蝕一般的顔色。白色長發散亂并未束起,蒼白的嘴唇因為缺水而出現道道裂口。
那張臉商有歸實在太過熟悉……因為“他”是“商有歸”。
或者說,前世的商有歸。
前世今生兩張臉上依舊能找到相似的痕迹。放在一處,既像是兄弟,又像是照鏡子。
“你來了。”他輕聲道,唇上裂口溢出殷紅的血絲。
他并未起身,隻是靜靜跪在蒲團上,大灘大灘暗紅血液從道袍下擺淌出,将昆侖素白的袍服污染成近似烏黑的深紅。
指尖落下一片片圓潤的透明之物……是指甲。血肉消融,徒留一截森森白骨。
一呼一吸間,白骨範圍迅速擴大,很快,從指尖到脖頸,到下颌,到整個頭顱……“他”徹底變成了一具白骨骷髅。
骷髅的兩個眼窩中跳動着兩團青色火焰,身下無數白蓮盛放,托舉着他。他端坐蓮台,雙手合十,喃喃:“爾與吾,早皆為冢中枯骨一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商有歸猛然轉頭!
他來路已斷,堅硬的黑鐵地闆不知何時化為無盡蓮池,蓮花盛放,蓮香浮動。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枯骨口中的輕喃如波濤洶湧永不平息的海浪,又如硬釘,一下一下鑿入商有歸魂魄中,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他抱着頭,視線無意中掃過黑鐵天花闆——暗沉而不透光的黑鐵此時竟如明鏡一般透着光,光裡照出一具新生的白骨,正與自己做着一般無二的動作。
“爾與吾皆不過冢中一枯骨……”
天花闆上倒映出的白骨抱着頭,兩個黑洞洞眼眶中無聲無息流下兩行透明水珠。
你還活着嗎?
你早就死了!
他不由往後退了一步,足跟抵在蓮池邊,再往後退一步……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渡化手段無非這麼幾種,切莫忘記堅守本心就好。】
不!他不回頭!他曾經死過,但現在他還活着,就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沒有回頭路,隻有不斷往前,再往前。
商有歸掙紮着站起身,瘋了一般撲到枯骨端坐的那間牢房前,雙手用力,原本在他認知中堅固無比的黑鐵欄杆竟就如紙糊的一般被輕易撕開——枯骨依然端坐蓮台,高高在上,眼眶中兩團跳動的火焰居然也能看出些微憐憫之色。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着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