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距離長安還有一日腳程,過午,盧君陶剛用完飯,就騎上馬準備趕路。此時身旁卻多了一個人,與他形影不離,一直盯着他。蓋因商道之故,官道極為平整,并無什麼颠簸。路旁的灌木恣意斜長,偶爾探出來碰到盧君陶的臉,他心裡想着事,并不在意。
這時身側多出來的人幫他撇開枝子,“長史多小心。”盧君陶手持馬鞭和缰繩,偏過頭去,“新人?剛上任的吧。”那人點頭,“嗯,剛來。立功做了将軍府參軍,小官而已,不比長史。”
盧君陶來了興趣,就問起籍貫和出身來,“你叫什麼名字?我看着面生,之前沒見過你。可是都護或者将軍的親戚?”對方頓首,“崔将軍舊識,看在我粗通文墨,這才能入仕罷了。在下姓徐,名丹楓,長史肯定沒見過我。”
“徐……徐姓讓我想起來前朝徐皇後了。她是難得的賢後,但幾個兄弟實在不肖,敗壞徐皇後名聲。”盧君陶扶了扶腰杆,長時間的趕路讓他有些疲憊,“徐後恩澤不及子孫兄弟,令人感慨。丹楓,這個名字也不錯,曉霜楓葉丹,是謝客的詩吧?我記得那首詩裡,還有一句‘羁雌戀舊侶,迷鳥懷故林’,頗有幾分五柳先生‘池魚思故淵’之意。”
徐丹楓一頓,攥緊了缰繩,青衫飄飖,“确實,不過我的徐,恰好與皇後同姓而已,如何敢沾親帶故呢?我是偃師人,和徐皇後不同鄉的。我記得當初,盧長史的叔叔盧谧山,攻破偃師,并未大型幹戈,反倒是用糧倉的糧食救濟災民,而後又入洛,擒國賊,正國本。”
“知道。”盧君陶隐約覺得不對,“确實是殺了徐冀之,威吓朝堂,百官不敢噤聲。”徐丹楓又問:“那盧公在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也是這樣不留情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麼?還是說,一朝得勢便得意忘形,要殺了曾經為難自己的人?”
“我這位叔叔,性子高傲,卻也不至于無惡不作。他不媚上也不欺下,不在乎那許多的虛禮,洛水之禍,實在是過猶不及,傷了根基。”盧君陶回道,“徐帥知道不少前朝事呢。”
徐丹楓颔首一笑,“哪有,這些人盡皆知。同盧長史談論起來,倒是頗為輕松。哎,天下事那麼多,我們隻要活下去就好了,知道太多反而不好。比如,他們都說盧公殺貴戚,大逆不道,首惡元兇,但我覺得,戰場上殺人是殺,朝堂上殺人也是殺,而且,盧公殺的人,跟那些将領比起來,猶九牛之一毛。沉于洛水,兵不血刃。武将殺人就是忠義,文官殺人就是罪孽了麼?”
這話像是試探自己的,盧君陶搖頭,空出一隻手捋須——這是他遲疑不定的樣子,“不能因為武将殺人過多,就否定盧公的罪孽。無論如何,厮殺都是不祥,天下人本就應該和和美美不起争端,更不應該為了一些人的一己私欲而起刀兵。”
徐丹楓遲疑了一會兒,又笑了笑,“長史忠心為民,但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不得不殺人的那天呢?如果不殺,就會造成更大的災禍,那你是會殺還是不殺呢?”盧君陶皺眉看向徐丹楓,此人雖着文官常服,面如冠玉,細聲細語,卻不像是自己這般的文人,倒像平時一直習武一樣,“我不會,我會找到不用殺人的法子,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非得殺人才能解決問題?這太罪惡了。”
聞言,徐丹楓仰天長笑:“長史,你太頑固了。很多時候不是你不想就行的,你是慈悲為懷的居士,可這世間終究還是‘一闡提’居多……尤其是在亂世的時候。人活着,要麼殺雞殺鴨,要麼殺人,算起來要被超度的人何其多,所以為什麼要細究呢!那我問長史,殺父之仇,要報否?晉司馬桓溫為報父仇手刃數人,而後并未獲得罪,若是這人曾殺了自己的摯愛親朋,那要不要殺了此人後嗣以報仇?”
“荒謬。”盧君陶不想再說下去,“人總是會為自己殺人而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本質都是殺人罷了。”
“聽說長史好友魏侯,也是個‘一闡提’,我真不知道為什麼長史會和魏侯那樣的人成為至交,可否恕我鬥膽相問,此是為何麼?”徐丹楓問着,又替盧君陶撥開草叢,盧君陶一時間想不到怎麼回答。
罪孽?魏庭燎有罪孽又如何,隻要自己一心信佛,為他積德,總能抵消些罪孽。君子和而不同,盧君陶又不可能讓魏庭燎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改變魏庭燎不如改變自己。換句話說,和一個人當朋友,又不是事事都得合拍,魏庭燎還不信佛呢!有些地方不同又無傷大雅。沙門之中,和王者有往來的從來就不在少數。
徐丹楓此人,讓盧君陶很不舒服。同時,也讓盧君陶開始懷疑——這人怎麼可能是習文之人?明明就很桀骜不馴,更像武人才是!不過也不應該和徐丹楓計較,區區晚輩,若是上心,倒顯得盧君陶促狹鬥筲。想罷盧君陶放慢了腳步,“徐參軍方才所言不錯。但盧某認為,若傾心相交,過于相和則生變,為人随心自适耳。好友無需改變,恰如山巨源與嵇叔夜,一人仕宦,一人隐逸,依舊為友侪,甚至高過世間太多虛名和好之輩。盧某此言并不是說,自己可與山巨源抑或嵇叔夜相較,隻是類喻。”
這答案并不怎麼讓徐丹楓滿意,“既如此,丹楓再無異議了。”
東宮裡花意闌珊,除了些海棠和紫薇、淩霄,别的桃李玉蘭早就謝了。盧頻伽前陣子忙于禮數,好不容易能松口氣,明日就又是浴佛節了。謝宛因着她的緣故,屢屢前來拜訪,每次都挑太子不在的時候。這才半個多月過去,盧頻伽卻覺得好像大半輩子這麼消磨沒了。太子對她也算好,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這已經是她設想中最好的結果了。
過午,太子從太極殿内忙完政事,回到東宮。連日案牍勞形令他格外疲憊,燃了香料就斜倚在胡床上。盧頻伽聽聞李弘澤回來,細聲細語輕着腳步走上跟前,從他手裡拿過一卷書,一看是《左氏春秋》,嘴角勾起笑意,于是坐在胡床前的腳榻處,掖了衣袍細細看起來。《鄭伯克段于鄢》這一段,她已經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略過此頁就往後翻,最終看《州籲之亂》看得津津有味。
李弘澤隻是小憩,聞聲醒了過來,他探過身,和盧頻伽漸漸靠近。盧頻伽感受到耳畔有呼吸之聲,轉過頭一下子便看見了李弘澤的臉,“殿下醒了?”李弘澤隻是笑笑,坐起身子,“女公子也愛看《左傳》?”
“不光是我愛看,閨中許多女娘都愛看。君子之義,非隻有男兒才能效仿。”盧頻伽并不驚訝,倒是接着看了下去,“州籲之亂,實乃莊公寵愛少子所緻。州籲(讀音周玉)非儲君,屢屢僭越,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石碏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當今聖朝,若不早加防備,遲早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