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今晚眼裡分明半分情緒也無。
凡人一念三千,薛林昭卻沒有一絲。
重新穿好衣裳,她覺得今日收到的東西還是太燙手,應該還給薛林昭。
紫金石倒是可以留下,反正做成顔料之後用在箋紙上,也是要送進宮去的。
她找個盒子出來,将儀妃給的镯子,太傅給的玉佩放進去。
還有離開街上時,薛林昭派人去買的一對絨花。
她找件披風圍上。
寒月一見驚了,“您要出去?”
“找,找将軍。”
“奴婢去喊将軍過來。”
“不,不。”喊來又要折騰她裝扮一次,還是不要給她添麻煩。
而且沈汐就在隔壁,不知是否她多心,薛林昭似乎一直刻意回避沈汐。
“我在門,外,不見她。”
寒月一頭霧水,好像聽說夫妻吵架是這樣的。
雖說并不打算進去,但要和将軍說話還是要有人提前通報。
她和寒月候在門外,心中默打腹稿。
到時候就說東西太貴重,自己丢三落四,不穩妥,還是給她自己保管。
薛林昭這院子來往人少,丫鬟隻看見春芽一個。
這時她突然發現一件事。
大戶人家習慣給丫鬟小厮取成套的名字,有人好花朵,有人喜天幹地支,有人愛舞文弄墨。
可這将軍府,按她至今所知,丫鬟幾乎都是如寒月、龍雀、純鈞這樣的兵器名,守衛又皆來自禁軍。
但在薛林昭身邊最多的卻是春芽和崔姨這兩個和哪邊也不搭調的。
就在她盤點将軍府丫鬟之時,春芽出來,卻将門敞開。
隻見她手端托盤,裡面一隻空碗,恭敬道,“夫人請。”
她懵,“我不……”
裡面薛林昭的聲音,“進來。”
方秀甯不敢再推搪,忙不疊拉緊披風抱着盒子進去,看春芽在身後關上門。
将軍府每一間的布置大抵相同,皆無個人風格,幾乎間間相同。
但衣服被褥所用熏香卻不同。
需用香料的箋紙許多,她鼻子還算靈,對味道敏感。
将軍府丫鬟給她熏衣用一種很淡的花香,似灑滿清晨朝露的花園。
薛林昭的熏香則似冬日雪夜,冷冽疏離。
推測也是減少旁人接近的一種手段。
但今晚一進來,她首先感受到的是沐浴氣息,空氣中尚有潮濕。
然後便是那日湊到極近才聞到的果香。
登時更不敢挪動半分腳步。
“進來說。”薛林昭聲音響起在裡面。
她遲疑着擡腳,朝裡間走去。
進去之後倒是大松一口氣,因為人正坐在屏風後面。
側影被燭火映照在牡丹花紋屏風上,她手拿書卷,長發散着,燭光顫動将睫毛拉出長長的影子。
牡丹花樣雍容華貴,更襯得那道身影靈秀出塵,神骨仙姿。
估摸她是懶得裝扮,方秀甯識相停在屏風之外,将木盒放在桌上。
“還,還東西,玉佩,手镯,我保管不好。”
哎呀,她暗道廢物,怎麼說出來就和腹稿兩模兩樣!
薛林昭道,“絨花帶回去,給你的。”
“我沒,沒說有鈴铛。”
“聲音。”薛林昭道。
她下意識打開盒子,裡面鈴铛滾動輕輕一聲響。
方秀甯問,“為什麼,給我?”
又過片刻,薛林昭才開口,“你不喜歡?”
“小孩兒,才買,我,長大了,買這個,丢人”
薛林昭絲毫不怒,慢悠悠道,“春芽買的。”
“我不笑話她。”
“嗯,你戴,我也不笑話你。”
“……”
很難想象薛林昭笑話人是何模樣。
她今晚心情這麼好?
方秀甯想了想,單拿出一隻,又将盒子扣上。
傻乎乎道,“回禮!”
誰也别笑話誰。
門再次關上,安靜的房間裡,一人自屏風後走出。
她伸出手,衣袖滑落,露出比絲綢裡衣還要白上幾分的手臂,似是自出生起便沒有見過陽光。
打開那個盒子,隻見裡面除卻玉佩和手镯木盒,最上面安安靜靜躺着一枚絨花。
紅色的小花鮮活可愛,鈴铛上還镂刻着細碎花瓣。
十幾年前,護國大将軍薛澤淵回王城述職。
年幼的薛林昭聽着外面喧鬧,問貼身侍女青霜,“什麼聲音?”
青霜一闆一眼,“回少爺,是玉壺節燈會。”
處理完公文的薛将軍走過來,腳步放輕,似乎怕驚擾到誰。
“私下便不要叫少爺了,昭兒她……”
薛林昭看見父親有些驚喜,并未喜形于色,還是一絲不苟行禮。
“昭見過父親。”
薛澤淵見她十來歲就成個石闆模樣,再回想亡妻的潑辣性子,險些落下淚來。
強裝笑臉,“父親帶你去逛燈會吧。”
薛林昭懵懂點頭。
青霜欲言又止,跪下道,“将軍三思,少……小姐還小,此前也從未出過門,外面人多耳雜,恐怕……”
薛林昭被父親牽着手,不明所以安安靜靜等着。
她看到父親沉默良久,最後長歎一口氣,聲音融進夜色。
“那便,罷了。”
将軍此番在王城不過停留幾日,便又要啟程回落日城鎮守,下次回來又不知是何時。
青霜一咬牙,“不如,去飛燕塔。”
飛燕塔是除卻宮城以外王城最高的建築,隻在慶典時開放,平時非王公貴族無緣入内。
今日飛燕塔底卻戒備森嚴,據說是護國将軍府那體弱八字輕,自出生起便閉門養病的小少爺在裡面。
百姓愛戴薛将軍,見進不去也就算了,這塔日日在這裡也沒甚好看的。
其中一個房間内,薛林昭趴在一扇小小的窗戶前。
看向下面燈火輝煌,火樹銀花。
父親買的小吃擺滿桌子,離她最近的地方擺着一盤山楂球,圓滾滾散發清新酸甜味道。
她道,“青霜說男子喝酒吃肉,昭應如是。”
薛澤淵啞然。
許久之後,夜色更深。
青霜輕聲喚道,“小姐。”
薛林昭趴在窗邊沒有動。
“小姐……”
“少爺。”
薛林昭似乎才聽見,緩緩回過頭。
青霜道,“該回府了。”
薛林昭聽話地合上小窗口,眼神卻戀戀不舍黏在下面。
下面人群中有小孩兒騎在大人肩頭,笑聲清脆。
手上扯着大人頭發,嘴裡嚷嚷着山楂球。
高處看不見正臉,隻能看見兩個發髻上各夾一朵紅色絨花,下面的小鈴铛随着搖頭晃腦顫動不停。
門再次被敲響,将她從回憶中喚醒。
崔姨站在門外,聲音帶着凝重,“聖上召您入宮。”